夜深，灯寒，秋残。
树梢上面落着一只鸟，一只不知名的鸟。
不知道树下会不会有一个人，一个手握着弹弓的人，一双粗壮有力的手。
因为不知名，所以就不怎么值钱，卖不出一个好价钱的鸟，弹弓是不会指向它的。
人呢？出名好不好？
一个人太出名，就会有无尽的烦恼，比不出名时更多的烦恼。
原因？就是因为你太出名。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面，或许比在平地要看得更远，也看得更高。
可是想出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败那个出名的人。
打败他，你就可以成名。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很奇怪，却又不奇怪。
很多奇怪的事情都是因为有一个奇怪的人。
人不奇怪，奇怪的是人心。
欢乐、悲伤、欲望、遗憾，都是因为人心。
喜剧还是悲剧，也都是因为人心。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身躯里面被包裹着的人心，才是一切的开始。
有开始，就一定会有结束。
如果没有开始，又何来结束？
可是若是早知道结局就是结束，又何必开始？
受伤的人是决不能喝酒的。
前一秒还命悬一线气若悬丝的人更不能！
阴无常此时的手里握住的不是那柄让鬼神共愤的千人斩。
他勉强坐了起来，靠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酒壶。
酒壶里面装的一定不会是水。
他只想喝酒，不想喝水。
水越饮越寒，酒越饮越暖。
阿飞能喝水的时候绝不喝酒。
阴无常能杀人的时候绝不收手。
可是，他现在竟然在喝酒，大口的喝酒。
是因为他感受到从未体会过的温情吗？
难道他体内冰冷的血因为阿飞的搭救而沸腾了吗？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阿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飞救阴无常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感谢自己。
没有目的，就是最好的目的。
他呢？他知道吗？
或许他知道。
不仅仅是知道，还是铭心刻骨的体会。
不渴的时候，他甚至连水都不喝。
不想喝酒的时候，即使全天下的美酒都摆放在桌子上，他也不会动一下。
难道一杯水酒真的可以温暖一个人冰冷的心？
心若是冰冷，即使天气是热的，也是无用。
那种寒彻心扉的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味道。
是寂寞的味道。
阴无常很少说话。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即使周围坐着一百个聒噪的人，他还是无话。
一坛酒，他一会儿的时间就喝了大半。
阿飞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飞的话也很少，但是比阴无常要多。
因为阿飞虽然时常会陷入那种让人无助的寂寞，可是他还有朋友。
王天南、鬼医、刘成、黄波、孟炎、李哲、岳追……
都是阿飞的朋友。
生死与共的好朋友！
这种朋友是用钱买不来的。
一整座金山也买不来！
这种朋友无需用钱去买。
只要付出真心，他们就会不请自来。
无论你身处何地，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他们都会对你不离不弃。
上刀山，下火海，甚至是钻进油锅，只要你需要，他们都付出的心甘情愿！
友情，是天际最亮的一抹光！
友情，是世上最美的一幅画！
光辉岁月，即使有一天你白发苍苍，即使那个时候你已经行将就木，可是每当你想起那些朋友的身影，想起和朋友执剑天涯的那些个曾经……
醉了……
彻底的醉了……
嘴角微微颤抖着。
眼睛开始有些湿润了。
心也跟着温暖着。
回忆里若都是美好，这个世界就会变得美好。
阴无常的回忆里没有美好二字。
有什么？或许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美好。
他取过两只碗，倒上酒。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其中的一碗酒推到了阿飞的面前。
能够喝水的时候通常不喝酒。
可是这碗酒，不能不喝。
即使是一碗毒药，还是会义无返顾地喝下去。
没有碰杯的声音。
这样的深夜，这样安静着的深夜，即使多么微小的声音，也会打破夜的宁谧。
或许，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两个人，两个曾经的敌人，现在却都选择了沉默。
长久的沉默……
若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忽然开口讲话，那么这句话一定很珍贵，比沙漠里的水更珍贵！
阴无常喝光了碗里的酒，淡淡道：“这个世界为何有光，有水，有白昼，有夜晚……若是这些都存在着的话，为何又会有这么多的生死离别？……”
这句话阿飞没办法回答。
是啊，若是世界如此美好，为何又凭空多出来这些让人唏嘘感叹的离愁别绪？
阴无常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酒，苦酒，若是将一颗苦着的心丢进苦酒里面，是不是会更苦？
心不在酒里面，整个人却已经倒在了酒里。
倒在酒里的人，身体是干燥的，心却已经湿润。
心若不苦，缘何眼角是湿润的？
心硬如铁，依然坚决，可是为何嘴角会忍不住抽搐？
秋残，叶落，灯寒……
碗又空了。
空的或许不仅仅是碗，更是心，人心！
空的酒碗，空的人心，空的灵魂……
阴无常看着窗外，许久，许久，喃喃道：“陆飞，你喜欢秋天吗？”
阿飞回道：“只要快乐，四个季节都很美好。”
阴无常回味着阿飞的这句话。
他快乐吗？
快乐二字很简单，总共才十二画，可是要达到快乐的心境，却不知道要走多远。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天涯到底有多远？
远吗？
很远……
真的很远吗？
不远……
到底远不远啊？
不远，因为人就在天涯……
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
奇怪的夜晚，普通的屋子里面，有着两个奇怪的人。
他们没有长着三只眼睛或是两只鼻子，他们不是怪物。
可是他们可以在一个屋子里面喝酒，这真的很奇怪。
不仅奇怪，更让人无解。
那哥几个因为想不通，大多都早早休息了。
鬼医手里有鸡腿有美酒的时候，他通常都会想得通。
即使想不通，肚子饱了，人醉了，也就无所谓了。
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想不通的时候，与其费劲脑汁苦苦思索，倒不如暂时抛到一旁，答案，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面前。
两个很少喝酒的人，这个夜晚像是酒鬼一般的喝着酒。
大曲也好，竹叶青也罢，酒不重要，和谁喝很重要。
喝酒，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两个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此时却坐在那里喝酒。
醉还乡，雨夜的孤坟，那个时候他们的手里都握着剑，握着自己的生命，握着对方的生命。
现在，他们手中的剑变成了酒碗，足以让两人醉倒在那里的酒碗。
剑，真的能解决所有的仇恨吗？
剑，真的可以杀死所有的仇人吗？
若是这样，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应该是铁项南。
如若真的是这个样子，兵器铺子应该多过酒肆，多过妓院。
酒，真的能够温暖一个人的心。
除非你的心被自己冰冷的封存着。
有些锁，有些心锁，只有自己能够打开。
打开了，天地变得宽广，花草变得鲜艳，人生变得美好。
阴无常的人生里没有美好。
墙角堆放着酒，整坛的酒。
打开泥封，又倒进了碗里。
一口饮下，像是在沙漠里面三天三夜没有水喝的人忽然见到了水。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兴奋，而是一种解脱。
死过之后的解脱。
重新活过的解脱。
阴无常真的重新活过了吗？
他的人生或许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仇恨，将人生摧残得体无完肤。
心被打碎了，即使是巧手的姑娘，也无法缝补得完美如初。
人生本就没有完美。
完美的事物只存在于故事里面，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面。
这个故事，并不完美。
残缺的人，残缺的人生，残缺的活着，残缺的倒下，混迹于这个只能让人残缺的江湖……
什么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在哪里？
江湖，就在人们的心里。
窗外，夜越发地深了，夜色浓烈，浓烈得让人无法呼吸。
桌上点着的一盏油灯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这不就是人生吗？
阴无常淡淡道：“陆飞，你明明知道我去狂帮是要杀掉你的父亲，为何又要救我……”
这句话，他本来是宁死也不肯说出来的。
他不喜欢也更不习惯受人恩惠，尤其是阿飞。
一个从未体会过温暖的人，却在所谓的敌人那里找回了记忆里存在过的温暖，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也无法相信。
人生，本就是一场梦。
梦，或许是一场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梦。
若是心碎了，梦就会醒。
梦醒了，心就会痛。
阿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本就无法回答。
沉默，有些时候是一种习惯，一种很好的习惯。
保持这个好习惯，你还可以再活许多年。
阴无常继续道：“若是我，说不定也会救你，知道为什么吗？”
继续的沉默，等待着对方下面的话语。
阴无常看看外面黑色的天空，那上面还隐约闪烁着点点星光。
他沉吟着，道：“我救你，只有一个理由，你即使死，也要死在我的剑下。”
多么荒唐的理由，多么可笑的借口……
这才是真实，这才是真实的人，真实的心境，真实的生活。
没有比这些更真实的事情了。
阿飞苦笑着。
即使是苦笑，也好过心里莫名的悲伤。
阿飞只是淡淡道：“我死之前，会提前通知你的，至少，你可以为我收尸……”
阴无常笑了。
他很少笑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远比不笑更残酷！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
像是阴霾了好久的天气，忽然被一抹阳光给挤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天空渐渐放晴，花儿开了，树木绿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比往常更美了……
阿飞竟然也好像是愣住了。
他还记得桃花说过的那句话。
你笑与不笑的差别很大，笑的时候像是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若是不笑，你更像是一头狼，一头流着血孤独行走在雪地里的狼。
这一刻，阿飞仿佛从阴无常的笑容里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人的心若是碎的，仅仅是这一次的笑容，远不能缝补好那些斑驳的伤口。
没想到，一个冷血至极的杀手竟然也会叹气！
阴无常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起了雾，浓雾。
浓雾，化不开的浓雾，让眼睛和心一起困在里面的浓雾！
阴无常说道：“你为何姓陆？”
这又是一个让阿飞无法回答的问题。
一个人的性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可以改变，惟有他的姓氏，却不可能改变。
阿飞的眼睛也起了雾，浓雾。
轮到阿飞说话了。
同样的，若是像他这种不怎么说话的人忽然有话要说，这句话就一定是比沙漠里的水更珍贵的东西，水能够解救一个人，言语能不能做到？
不知道，说话的人不知道，听话的人也未必知道。
从不知道，再到知道，需要时间的。
阿飞给自己斟满了一碗酒，一口饮下。
他不需要再去看窗外的浓雾，因为此时他的眼睛已经有了雾。
他问道：“相聚，别离，哪一个更让人寒心？……”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这句话是对阴无常说的。
阴无常思忖了许久，许久。
像是有一整夜那么久。
或许，这个问题早就活在他那颗业已将死的心里。
不说，不代表没有想过。
既然想过，为何要思忖这么久的时间？
或许，这本就是一种痛，一种难以言状的伤痛。
没有谁愿意揭开自己正在痛着的伤疤。
只有对自己真心的朋友，只有在自己最为信任的朋友面前，这道疤痕才可以给对方看。
阿飞，用一柄游蛇剑斩杀敌人无数的阿飞。
阴无常，血剑派掌门人、人称“血剑”的一代剑侠天山子的关门弟子，一个用一柄逸龙剑刺杀过近千人的阴无常。
这两个本是不同世界的人，难道他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吗？
不知道，两个人都不知道。
是不能去想，也是不想知道。
友情，比金子还值钱的友情，很贵！
弥足珍贵！
阴无常还是说话了。
这句话他本可以不说的，宁死也不愿意说。
说出这句话，等于将内心交给了对方，交给了一个被称作“敌人”的对方。
这句话很贵，因为是出于真心。
出于真心的无论是话语还是行动，都非常贵，非常珍贵。
他眼里的雾渐渐散去。
天空若是下雨的话，即使是化不开的浓雾，也一定会散开。
因为通常有雨的时候就一定会有风。
窗外起风了。
他的眼睛里面仿佛也开始下雨。
血雨！
他说道：“我宁可选择别离，也不会选择相聚……”
阿飞看着他，等待着他下面的话语。
他的衣角被风卷起。
迎着风，他淡淡说道：“因为没有相聚，又何来别离？……”
阿飞听到这句话，竟然微微有些醉了……
没有相聚，又何来别离……
天涯，天涯承载着太多人的梦想。
梦想，支撑着人们在痛苦里面活着，继续活着。
活着，就有太多的离愁别绪。
相聚过后，便是别离……
天涯到底有多远？……
天涯不远。
人就在天涯。
天涯就在你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