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的雨,湿润着大地,也湿润着人心。
道路因为雨水而变得泥泞。
秋已残,风将至,树叶一地败落。
阿飞一个人背着剑走在这条泥泞的小路上。
他知道,那个负伤的杀手应该就是阴无常。
不知道阴无常所谓的公道到底是什么。
杀死一个人在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阴无常很冷血,甚至比任何人都冷血,可是他不是小人。
他要一个公道,他用自己的方法讨回公道。
至少,他没有像狂帮所为的那样,去暗杀一个人。
阿飞身上穿着的单衣已经完全湿透了,隐约能够看到他强壮的肌肉。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要找到阴无常。
走得慢,才不至于忽略任何一个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
细节决定生死。
若是想在江湖上多活些时日的话,注重细节是必不可少的一门功课。
人生呢?难道人生就不是一门功课吗?
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这门功课很难。
没有谁敢拍着胸脯讲自己已经读懂了人生。
人生无常。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饱受了人世间种种的悲欢离合。
人往往只有在失去以后才懂得什么叫做珍惜。
继续往前走着,雨水冲刷着大地,冲刷着大地上的一切。
罪恶呢?罪恶也可以被雨水冲走吗?
本来还干涸的土地变得越发泥泞。
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在雨水的映衬下变得干净。
人心,人心在经过雨水的洗礼以后是否能够变回原本最干净的颜色?
或许,只有经过鲜血的洗礼,江湖才能被称之为江湖。
无论是用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
都说世间无绝对,可是这件事情应该是绝对的。
非黑即白,非生即死,非爱即恨……
难道这也是老天爷和人类开的一个玩笑?
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渐近。
路旁有一整片的树林。
若是不想暴露自己,只有躲进那片树林。
为首的陆鹏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即使雨水将他的身体打湿,他还是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扬。
后面一队人马紧跟着堂主,看样子他们赢了。
有人赢了,就一定会有人输。
他们赢了,输的就是阴无常。
你可以输掉一盘棋,输掉一场赌局,甚至输到自己倾家荡产。
大不了重新来过。
若是输掉了性命呢?
上天很仁慈。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
失恋了,哭上几天几夜,将破碎的心重新缝合起来,遇到下一个人,失恋的感觉就不再那么痛了。
失去谋生的手段,大不了灰头土脸的去码头做苦力,过不了几年,你还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活着的人。
失去性命呢?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来,惟有这件事情不可能重来。
生命,只有一次。
挥霍什么都可以—青春、理想、抱负、感情……
就是不要挥霍生命!
若是生命被另一个人夺去了呢?
本来还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剑的光华,就可以停止了思维,停止了想象,停止了呼吸。
生命很脆弱,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
阿飞感觉到嘴里有些发苦。
这种感觉很奇怪,非常奇怪。
不是敌人,就是朋友。
不是朋友,就一定是敌人。
二者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
犹如黑与白的关系。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醉还乡、雨夜的孤坟,阿飞清楚地知道阴无常会是最可怕的敌人。
阿飞感觉有朝一日两个人必定会有一个死在对方的剑下。
被对方杀死,对方一定不是朋友。
朋友,是不会用剑杀死自己的。
难道是要去杀死阴无常吗?
为了什么?
有些时候,杀一个人还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阿飞不是小人,更不是凶手。
阿飞的双手也是被鲜血浸染过的。
他杀死的人都是该杀的,也都是该死的。
阴无常该死吗?
不知道。
阿飞知道,阴无常也许会什么都不为而选择杀人,可是他以前杀人只不过因为他嗜血,现在呢?如此冷血的他竟然会为了讨回一个公道而选择孤身前往好手众多的狂帮……
换做阿飞自己,也知道一个人闯进狂帮的后果。
没有多少胜算的。
阴无常不是傻子。
傻子当不了英雄。
阴无常不是英雄,而是枭雄。
枭雄也绝不会是傻子。
阿飞奇怪于阴无常明明知道此次的胜算不大,为何还是要一个人前去。
若不是很深的仇恨,他是不会这么去做的。
不远处有一座破庙。
连人都吃不饱了,更何况泥塑着的神仙。
破旧的桌子上供着一座佛龛。
佛像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对世人的慈爱。
佛会普度众生。
芸芸众生,活在当下这个世道,有的荣华富贵,有的饿死没粮。
不知道这算不算公平?
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均衡。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却没有几个可以用这个道理来安慰自己。
桌子旁边有一个人,一个将死的人。
阴无常!
像阴无常这样的高手通常是不会败的。
可是他现在的确是败了。
能够将一个成名的高手击败的,也必定是高手。
像阴无常这样的高手通常不会在交战的时候露出空门。
他的身上只有一处伤口,一处足以致命的伤口。
他看见了阿飞。
他勉强挣扎着坐立起来,靠在佛龛旁,盯着阿飞。
阿飞没有说话。
阿飞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飞知道对于阴无常来说战败就是耻辱,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战败。
阿飞不能安慰他,因为此时任何安慰的话对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廉价的怜悯。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口破罐子。
阿飞提着罐子去外面接了一点雨水。
这个时候,水,哪怕是雨水,对于一个受重伤的人而言也远比烈酒要好。
酒,是用来庆功的,不是用来后悔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喝酒,战败以后更不要喝酒。
这个时候,酒就是毒药。
这个世上有一种酒轻易不会喝醉,一旦喝醉了就很难醒来。
没有喝不醉的酒,更没有喝不醉的人。
酒没有毒,雨水也没有毒。
阿飞看得出来,阴无常中了毒。
阴无常喝进嘴里的水有大半都吐了出来。
水,本是无色无味的。
可是,他吐出来的水竟然是黑色的!
还伴随着阵阵难闻的气味。
他已经没有气力了。
阿飞蹲下身,扶住了阴无常。
阴无常努力地睁着眼睛,生怕一旦闭上就永远不再睁开。
闭上眼睛很简单,睁开眼睛却很难。
永远到底有多远?
永远真的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遥远。
阿飞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他只知道如果阴无常就这么闭上眼睛,或许真的就永远也睁不开了。
破庙,只有阿飞和阴无常。
阿飞可以走。
阴无常本就是敌人。
农夫与蛇的故事既然可以流传千年,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真的这样去做的人却绝不会多。
阿飞不是农夫,阴无常也不是蛇。
秋意渐浓,风寒,叶残。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即使阴无常不会流血至死,也会饿死,冻死。
阿飞感觉到阴无常的身体就像是一条蛇。
蛇的身子是没有温度的。
阴无常的身体渐渐没有了体温。
没有体温的身体,和一条蛇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不会解毒。
阴无常的伤口在他的胸口上面。
很深,看样子是被一杆长枪所伤。
陆鹏!
阿飞知道陆鹏的武功也是由陆天羽传授的。
隐者终老之前给了陆天羽几本武功秘籍。
阿飞自己学的是七十二式游蛇剑法。
陆鹏学的是九九八十一式夺命勾魂枪法。
阿飞知道陆鹏的武功的确很高,或许狂帮自陆天羽而下就是陆鹏的功夫最为了得。
可是阿飞和阴无常交过手,两次。
阿飞得知了当初在护城河外和飞天蜈蚣交手为暗器所伤,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那个神秘的老人将他多年修成的内力大半传给自己。若不是这样,醉还乡一役自己根本不可能凭借着一柄断剑伤到阴无常,更不可能在雨夜孤坟有一剑刺死阴无常的机会……
三年多以前,那日离开狂帮前和陆鹏交过手,那时的阿飞不是陆鹏的对手。一来是因为当时娘亲自尽,阿飞心思已乱,心乱,手就会发抖,手发抖,剑就不再沉稳;二来,那日阿飞已经因为狂怒而失去理智,顷刻就杀死了已经成为俘虏的猛虎帮十几个人,等到他杀气已竭,再和陆鹏比斗自然落得个下风。
现在的阿飞再和陆鹏交手绝不会落得下风。
阴无常曾经将阿飞打败,以他的武功,更不可能被陆鹏所伤。
看来,伤到阴无常的绝不是陆鹏。
问题是如若不是陆鹏所为,他为何那样的趾高气扬呢?
阿飞和陆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知道陆鹏的性格。
陆鹏不会让任何人踩在自己的头上。
他只对一个人惟命是从,那个人就是陆天羽。
阴无常的伤口应该就是被陆鹏的铁银枪所伤。
莫非……
陆鹏一定有帮手。
这个帮手是阴无常绝不会想到的一个人。
眼睛看到的或许未必真实,眼睛,有些时候是会撒谎的。
当用肉眼看不清的时候,就需要用心眼去看。
若是一对一比斗,陆鹏未必能接得了阴无常二十招以上。
可是,现在倒下的是阴无常。
很可笑的一件事情。
可是,死亡,却绝不可笑!
赢了的人,未必是能赢的人。
倒下的人,未必是本就应该倒下的人。
阴无常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呼吸渐渐微弱,四肢发冷。
阿飞将阴无常扛到了肩膀上。
就在这个时候,阴无常被鲜血湿透了的衣服向上翻了起来,露出了三个针眼。
针眼早已经发黑。
原来,他是被有毒的暗器所伤,继而无力抵御陆鹏那一枪!
问题是,使暗器伤人的又是谁呢?
战堂堂主向紫鸿用的是一杆长刀,他从不用暗器,况且媚娘不是说他正在帮里疗伤吗?
刑堂堂主赵天涌没有惯用的兵器,再说他更喜欢用各种手段杀死俘虏,既然这里不是刑堂,就更不会是赵天涌所为。
规堂堂主胡远山用的是一对判官笔,也不会是他。
魅堂堂主媚娘用的是一对蝎子形状的铁剪子,也排除了嫌疑。
帮内即使有使暗器的人,他们的地位也不会高,功夫也不会比几个堂主更好,阴无常也就不可能躲不开这飞来的暗器。
如麻的谜团,解不开,也没有时间解开。
若是时间耽误得久了,即使理清了头绪,阴无常也只能是一个死人了。
何况,能够解开这个谜团的人,只有阴无常。
雨天,泥泞的道路本就不好走。
何况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一个将死的人。
阿飞足尖点地,施展开轻功,往镇子的方向奔去。
阿飞的轻功的确很好。
即使背上还有一个人,他的速度还是很快。
可是他不敢停歇。
阿飞不仅仅是在奔跑,更是在和死神赛跑。
阴无常不能死。
没有理由。
阴无常活着没有理由,就更没有死的理由。
谁是英雄?
这个年头还有英雄吗?
有!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就是英雄!
寻求公道的人,就是英雄!
不知道救一个自己一生的对手算不算英雄?
傻子,做不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