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好像有人的地方就有天桥。
有天桥就有说书人。
一个故事的好坏一部分取决于故事本身是否精彩,另一部分则是取决于说故事的人。
即使故事本身平淡无常,可是说书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要使尽浑身解数卖力去讲。
至于底下听书的人,他们多是图一个乐呵,至于故事是真是假倒不重要了。
没有真,何来假?
没有假,如何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个年头本就是这样。
不必过于认真。
故事大多是假的,可是感觉呢?感觉难道也会是假的?
阿飞此时的感觉很真实。
线人死了,没有比死亡更真实的事情。
说书的老人已经是风烛残年,却还是在秋风里守着一把破茶壶说书。
说书的人往往都很神奇。
好像他们知道的事情比任何人都多。
三三两两的人来,又三三两两的走了。
看起来,这个故事不是那么精彩。
精彩的故事往往都是杜撰的。
不精彩的故事却大多都是真实的。
阿飞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他只是从天桥经过,又恰巧看到这个说书的老人。
老人是个瞎子。
老人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显得伤心。
或许他曾经看见了太多的生死别离,或许他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些才瞎的。
什么叫做视而不见?
如果看不见也是一种幸福的话,这个老人倒是比很多人幸福。
阿飞已经走过去了,却又转过身来,朝着老人走去。
秋意浓,秋风瑟瑟,老人身上一件薄薄的单衣被秋风卷着,瘦弱的身体好似在微微抖动着。
阿飞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不多,却可以让老人吃一顿热腾腾的饭。
老人的面前有一个小盒子,用生铁制成的小盒子,这个小盒子的年岁估计比阿飞要大得多,现在看起来上面都失去了生铁原有的颜色,灰蒙蒙的,这个小盒子就是老人用来装钱的。
阿飞没有将手中的碎银子丢进去,说书人不是乞丐。
即使是路边的乞丐,阿飞也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
老人说书停顿的间隙,阿飞将碎银子递给了老人,说道:“天冷了,吃碗热乎的面吧。”
阿飞说完转身就要走,却听到身后老人的话:“我请你喝酒。”
阿飞本不想停留,他要找出杀死线人的真凶,他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给死去的线人一个交代。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如此平淡的一句话竟好像让阿飞不忍就此走开。
冷的天气,喝一杯酒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这个瞎的老人也很有趣,用别人给的银子请别人喝酒。
谁经历过这种事情?至少阿飞从来没有经历过。
请客永远比被别人请要让人舒服许多,可惜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懂。
老人看样子很开心。
看起来老人懂得请客远比被请客要开心的道理。
秋风追赶着落叶,四处飞舞。
叶子在感叹自己的命运。
风呢?难道风就不会感叹?
树叶四散飘落着,有些在地上翻滚,有些甚至已经飘落到桌子上面。
桌子很破旧,看样子年岁和这个说书的老人差不多。
既然桌子都这么破旧,店也不会很新。
这种小店不会有什么叫得上名堂的菜。
酒,掺了水的酒。
即使是掺了水,酒还是酒,总比水要浓一些。
水越饮越寒,酒越饮越暖。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一位高人。
能够懂得饮水和饮酒的分别的人,一定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
不知道这位高人是否健在?
其实,人在与不在已经不必分得那样清楚了。
有这句话在,这个人即使已经仙逝了,他的精神还在。
一壶酒,一碗面,一碟花生和毛豆。
阿飞没有喝酒,也没有动筷子,他只是看着老人一边吃面一边喝酒。
老人的确饿了,即使这碗阳春面的味道算不得好,可是他吃起来还是很香。
一个人若是饿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一个说书的人饿了,他口中的故事也一定不会精彩。
面吃完了,老人抹抹嘴,问道:“从来不喝?”
阿飞回道:“能够喝水的时候,我通常不喝酒。”
老人笑道:“我和你恰恰相反,能够喝酒的时候,我通常不喝水。”
阿飞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请你喝酒?”
阿飞说道:“至少你有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老人笑着说道:“哈哈,这也是一个令我自己都无法回绝的理由,知道是什么吗?”
阿飞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人说道:“因为我想喝酒了。”
阿飞知道这种感觉。
一个人若是想喝酒了,一定会找几个朋友来陪。
喝闷酒的滋味不好受。
阿飞说道:“既然是这样,前辈就慢慢喝吧,晚辈有事在身……”
老人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朝着阿飞的方向转过头去,淡淡道:“年轻人,无论什么事情都先放下,陪我这个瞎老头喝完酒再走。”
阿飞一向不喜欢回绝别人,尤其是老人。
如果一个老人又老又瞎,他只是要求你陪他喝酒,你会拒绝吗?
人,都会老。
每个人,也都曾经年轻过。
这个道理一定要知道,知道了这个道理,你才会活得开心。
阿飞懂得这些个道理,可是阿飞不开心。
一个被仇恨包裹着的人,一颗复仇的心,你要他怎么快乐?
阿飞迟疑了一会,刚要站起的身子还是放了下来。
老人虽然看不见,可是他知道阿飞至少会陪自己喝完酒才走。
眼睛瞎的人往往听觉不是一般的好。
一个又聋又瞎的人绝不会一边吃面一边喝酒,并且还这么开心。
老人喝了一口酒,道:“年轻人的武功想必很是高明?”
阿飞淡淡道:“晚辈只是一个过路人,普通的过路人而已。”
老人笑道:“能够对一个落魄的说书老人尊称一声‘前辈’的人,一定是江湖中人。”
阿飞没有回应。
什么是江湖中人?
手里提着刀的人?还是倒在血泊当中的人?
老人像是猜到了阿飞的心思,说道:“我虽然不会武功,也不在江湖闯荡,可是我在天桥下说了几十年的书,见的人不计其数,听到的故事也不计其数,我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江湖。江湖,不是一群人在那里打打杀杀,而是追求一种东西……”
阿飞抬起头看着说书的老人。
老人继续说道:“一天下来从我面前经过的人很多,只有你的脚步声音很轻,如此说来,你的武功一定非常不错。”
阿飞苦笑着,还是不说话。
老人说道:“不说话不代表不认同。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是我只是听别人的脚步声就能猜得出对方的身份。”
阿飞往酒杯里面倒了一点水,喝着。
老人说道:“你的脚步很轻,却很急,你虽然很沉稳,可是我能够感觉到你内心的不平静。”
一个准备复仇的人,他的心怎么会平静?
杯子碎了,是被阿飞捏碎的。
血,沿着他的手往下滴着。
杯子的碎片扎在手心里,扎在皮肉里,很疼。
可是皮肉越疼,内心的痛就会越发减轻。
这个方法不见得好,却很管用。
阿飞感觉舒服了一些。
老人听到了杯子碎裂的声音。
风渐渐停了。
风停的时候,周围静的连地上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没有针掉在地上,可是阿飞手中的鲜血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
现在,老人听到了滴血的声音。
老人叹了口气,摸索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
酒是苦的。
生活呢?
酒是苦的还是甜的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喝酒的人心里感觉到苦,就是喝蜂蜜也不会感觉到甜。
生活也是这样。
即使生命中充满了各种困难和坎坷,如果你能够乐观一些、坚强一些,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老人将酒杯又倒满了酒,朝着阿飞的方向递过去。
面对着说书老人的好意,这一回阿飞没有拒绝。
阿飞一口饮下杯中酒。
即使是掺了水的酒,也比一杯清水要浓得多。
阿飞将酒壶拿过来,将酒壶里余下的酒都喝进了胃里。
老人摇摇头,道:“酒能伤身,却能安慰你的心,是吗?”
阿飞没有回答,又对着酒保喊道:“上酒,一坛。”
酒越饮越暖,可是为何阿飞还是感觉到冷?
如果心是凉的,怎么会感觉到热呢。
老人说道:“喝吧,如果酒能让你忘记什么的话,即使只是忘记一天,也是好的。”
阿飞打开酒坛上的泥封,重新让酒保取来两个大碗,每一碗都倒满了酒,对着老人道:“如果酒真的这么有效,世上就没有痛苦了。”
老人端着碗,喝了一口,说道:“年轻人,如果满腔的怒火可以用一把剑平息的话,可以。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剑能够解决任何问题的话,我还坐在天桥下面说书做什么?”
阿飞的眼睛里有一团火在烧。
老人仿佛感觉到这种眼神的热度,放下了碗,说道:“你这么着急赶路,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阿飞点点头,咬着牙说道:“是的,我在找一样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公平’!”
老人说道:“前几天,同样有一个后生从我面前经过,他也说要去找一样东西,和你一样,他找的东西也叫做‘公平’!”
阿飞说道:“我和他不一样。”
老人笑着说道:“是啊,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阿飞问道:“什么不一样?”
老人端着酒碗对着阿飞说道:“他没有给我银子,我没有请他喝酒。”
阿飞笑了,苦笑。
老人说道:“面不能白吃,酒也不能白喝,我给你占卜一卦吧。”
阿飞不信命,更不信算命先生说的话。
阿飞相信正义,相信真理,也相信自己。
命中注定到底是谁说的?
如果生下来就算的是命中注定的话,往后那些拼搏那些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又算什么?
阿飞无奈,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半晌的工夫,老人一直在摩挲着阿飞流着血的掌心。
手心上的一条条掌纹被鲜血浸湿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味道,血腥的味道。
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阿飞笑着问道:“我的命是不是非常不好,不然前辈也不至于唉声叹气了。”
老人摇摇头,脸上有惊讶的神情。
他松开了阿飞的手。
不说书的时候,他通常在给别人算命,不算命的时候,他通常坐在那里喝酒。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今天,没有什么事情适合做,除了喝酒,不是吗?”
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不知道这句话又是谁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一位酒仙,就是一个酒鬼。
如果二者都不是的话,他一定是个卖酒的。
阿飞望着碗里的酒,许久,许久。
无论酒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还是勾兑了水的浊酒,酒还是酒。
酒是不是苦,只有喝下去才知道,只有喝的人才知道。
老人又对着阿飞道:“知道我刚才为何惊讶又为何叹气吗?”
阿飞没有说话,这就表示他不知道。
老人继续道:“你是要往东去吗?”
阿飞还是没有说话,老人好像知道自己猜对了。
老人继续道:“前几天那个后生也是要往东走……”
东南西北,大千世界无非就是这四个方向,谁也不能阻止别人往东走。
阿飞不知道老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说道:“你是用剑吗?”
阿飞将剑放在了桌子上。
老人点点头,继续道:“那个后生也是用剑。”
江湖上用剑的人很多。
阿飞还是不知道老人究竟要说什么。
老人伸手摸了摸桌上阿飞的剑鞘,又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兵器本是不祥之物,可是你和那个后生的剑我都摸过了,与你们的剑比较起来,其他兵器都只能算得是玩具而已。”
如果真如老人所言兵器只是玩具的话,那么杀人呢?难道只是个游戏?
老人继续道:“知道我为何请你喝酒吗?”
阿飞笑了笑,回答道:“因为我给了你银子,因为你一个人喝酒无趣。”
老人笑了,笑得很大声。
老人说道:“我很喜欢请客的。”
阿飞说道:“穷人喜欢请客,富人喜欢装穷,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老人道:“我请你喝酒,还有一个原因,和银子无关。”
“什么原因?”阿飞问道。
老人说道:“因为几天前从我眼前经过的那个后生和你很像,却又不像,我很好奇,所以才想请你喝杯酒,聊一聊。”
说到这里,老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知道,像我一把年纪了,如果再没有那么一丁点的好奇心,生活就真的无趣了。”
老人知道阿飞是一个少话的人,如果他不想问,世间再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他而言也没有好奇。
老人笑着说道:“年轻人好奇的时候少一些,活得就会快乐一些,也更长久一些。”
阿飞说道:“看起来前辈年轻的时候一定和我一样没有什么好奇心。”
老人说道:“是的,所以我才活到现在。”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又起风了。
老人即使看不见,还是抬头看着天空。
眼睛看不见,可是看老人那愉悦的表情好像他已经看见了天边的那些星星。
夜色,还有群星,都在老人的心里,都在老人的记忆里。
老人站起身来,对着阿飞道:“年轻人,想知道卦象里面说了些什么吗?”
阿飞说道:“如果是好的就不必了。”
是啊,什么是好的?
龙凤呈祥?
升官发财?
获得万亩良田?
老人笑着说道:“卦象告诉我你一定活不到一百岁……”
这一次换成阿飞笑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像自己过得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随时都可能死。
阿飞笑着说道:“我还没想过要活那么久,如果我死了,你倒是可以把我编进故事里。”
老人说道:“这个年头,坏人很多,好人却越来越少,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好好活着吧,像你这种人多了,世道会相对简单些、容易些。”
“活着若是痛苦,人又为何活着?”也不知道阿飞这句话是说给老人还是给自己听的。
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对阿飞道:“前几日那个使剑的后生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真的很奇怪,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是我感觉你们俩很像,却又在某些地方完全不一样……你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也不是;你们好像都是要去寻仇,你们都在痛苦中煎熬着……不同的地方……他的声音很冷,像是冬天里面的一块冰……”
阿飞静静地听着。
阿飞的脑海中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也使剑。
一柄人神共愤的剑!
一柄来自地狱的剑!
往东去的那个人难道是他?
难道他和自己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风更大了。
树叶不争气的漫天飞舞着。
老天借着风愤怒,风借着树叶愤怒,树叶呢?树叶借着什么愤怒?
叶子,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
树叶,借着人世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