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颗人头，五百颗血迹已经凝结的人头就那样整齐的摆放在一处墓碑的前面。墓碑的下面合葬着李哲和小玉，他们二人实现了当初曾经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一生一世也好，生生世世也罢，他们再也不会分离。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也会是如初见的那般爱恋。
几个结义弟兄没有一个选择离开，包括阴无常在内。这几个热血男儿已经守在墓碑前面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们的眼泪已经哭干，他们胸中那团燃烧着的复仇的火焰却越发强烈。王天南在李哲死后大病了一场，鬼医王孝仁和战神在病榻前也同样不眠不休的守候了三天三夜，直到王天南转危为安，王孝仁和战神这才在众人的催促下合上了他们血红的双眼小憩了不过是片刻的时间。
这天是李哲和小玉的头七，镖局上上下下皆是身着黑衣黑裤，在他们的左臂上面还缠绕着一条白纱，整个镖局里面挂满了白颜色的灯笼，当夜幕来袭的一刻，无数只白灯笼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亮过天际的繁星，也照亮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此时距离大年三十不过半月有余，邯郸之行已经让福威镖局大伤元气，李哲的死更是让整个镖局雪上加霜，此时即使惟有用仇敌的鲜血才能平息内心的怒火，可是王天南知道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不是江湖上那些普通的帮派，而是当世势力最为强大的侍卫军。要知道福威镖局创建以来已有数十载，也曾经因为手里的镖货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结下过梁子，可是凭借着白眉神鹰的名号，至今还没有哪个帮派胆敢冒然来犯，更别说加害于被王天南视作兄弟视作骨肉的那些手下。或许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可是惟有这件事情是没办法坐下来和颜悦色着讨价还价的。血债血偿，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看着不远处跪在墓碑前面的那些下属，看着那哥几个已经哭肿了的双眼，王天南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面不由得思绪万千。若不是当初应允了宋大人，福威镖局就不会接这趟镖，也就不会有那一路上腥风血雨的邯郸之行，更不会损失了那么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还有被自己视为儿女的李哲和小玉。可是，若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来，王天南仍然会毅然决然的接下这趟镖，因为这趟镖关系着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们。有了这一大批的灾银，或许百姓们就可以过一个温暖的冬天，父母就不再会失去自己的儿女，儿女，也不会失去他们的家人。。。
可惜的是，这些想法只不过是王天南的一厢情愿，因为那些灾银此时并没有被分发到那些快要被饿死冻死的灾民手中，而是已经被侍卫军私吞了。当天下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李云天等人却过着花天酒地穷奢极侈的生活！
年关临近，即使李哲和小玉将死的那一幕还仿佛依然在眼前回荡，即使此刻就恨不能立刻和侍卫军决一死战，可是王天南实在不忍心那些侥幸在邯郸一战后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还没有享受到那一份份温暖的情意就即刻又开始一次杀戮。直觉告诉王天南，甚至告诉所有人，这一次的杀戮将远比邯郸之行更加的血腥，也更加的无情！
即使将各地镖局的人马召集起来，也不过几千余人，再除去那些镖局里的厨子下人，能够拼杀的也只有区区两三千人，以这些人马面对着号称百万之师的侍卫军，这种胜算能够有多大？可是即使明知道此次前去必定是有去无回，王天南也依然要这么做，因为李哲和小玉尸骨未寒；江湖的事，只能以江湖的方式去了结，同样的，这也是江湖的规矩。这种规矩千百年前就存在着，即使千百年后也必定会存在下去！
让大家过一个好年吧，或许明年的这个时候，福威镖局已经不复存在了。。。
深夜，阿飞和阴无常被请至大堂之上，老英雄王天南端着在那里，那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仿佛诉说着这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所经受的那些风风雨雨。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这两件事情都是人生所不可避免的。这一刻，王天南不过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目光显得那样的忧伤，又仿佛被一些事情所困惑；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弯曲，他的双手也微微有些颤抖。李哲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大的无法想象，正是因为这样，王天南才执意要率领着福威镖局所有的人马前去报仇。
王天南看着阴无常和阿飞，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祥，像是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啜了一口茶，王天南对着他们二人说道：“阿飞，阴无常，你们为福威镖局所做的一切镖局上上下下都会永远的记住。。。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侍卫军决一死战，你们更清楚这一战我几乎没有一丝的胜算。。。”说到这里，王天南微微有些哽咽，因为他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一幕幕惨烈的景象，预见到了福威镖局一众弟兄们一个个相继倒下的场景。。。
片刻，王天南又继续道：“既然是以卵击石，我也不想你们二人再做无谓的牺牲，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为福威镖局流哪怕一滴的鲜血。。。老天有眼，若不是那日醉还乡一战，或许至今你们兄弟二人也未必有幸相遇相认，这或许也是你们前世修来的功德。。。你们还是走吧，回到狂帮，回到你们父亲的身边，世上没有一个父亲不疼爱和挂念自己的孩子。。。”说完这一席话，老英雄已经是泪湿衣衫。
这番话本是很难说出口的，可是王天南只能这么做，因为他不想阿飞和阴无常被卷入这场没有一丝胜算的杀戮，他更不想眼看着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之后陆天羽却同时失去两个亲生儿子，若是那样，王天南无法对陆天羽交代，也无法对自己交代。
阿飞和阴无常彼此对视了一眼，此时的兄弟二人已经心有灵犀了，只见阿飞点了点头，阴无常话也不说转身就离开了大堂。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阴无常回来了，他的手里多了两柄剑，一柄是阿飞的游蛇剑，一柄就是那斩杀千人的千人斩。阿飞站起身来接过手中的剑，他对着王天南说道：“王老前辈，你知道我和四哥的感情，当初我们兄弟六人在扬州分局歃血为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四哥已经不在了，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为他报仇。”这一瞬，阿飞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这一瞬，他更像是一头受伤的恶狼！
一旁的阴无常此时忽然将手中剑反转过来，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他的表情仍然冰冷，可是王天南已经看出在冰冷的里面隐藏着一团热烈的火焰，这团火焰甚至可以燃烧掉一切。阴无常对着王天南道：“要我走也可以，除非你用这把剑把我杀了。不然的话，陆飞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的选择，也就是我的选择。”
王天南的眼眶变得通红，无论是阿飞也好，阴无常也罢，他们明知道这一场战役或许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有去无回，可是他们依然选择了留下，留下他们二人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美酒佳肴，而是浓浓的情谊，是那一句曾经发过的誓言，更是对兄弟的一句承诺！
要知道阿飞和阴无常本来可以有着远大的前途，他们的父亲是江湖上名声甚至高过六大门派掌门人的狂帮帮主陆天羽，无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都绝对有资格成为狂帮未来的新一任帮主，更何况阴无常师从号称“血剑”的天山子，有朝一日阴无常完全可以胜任血剑派掌门人的职位，他们俩的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可是他们却毅然放弃这一切而选择了留下来，选择了和处在漩涡之中的福威镖局共同进退！
翌日，清晨，当阳光洒进屋子的一刻，当人们推开房门的一刻，他们惊讶地发现温暖的江南竟然下起了雪，这在往常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是很罕见的。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也将整座姑苏城铺成了雪白的颜色。
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也看过了这么多的生死，王天南也好，鬼医王孝仁也好，甚至是战神，他们几人站在屋檐下面看着漫天飞舞的白雪，都不禁唏嘘不已。岁月已经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生命中所承受的一切在今天看来也仿佛不过只是一场梦，只不过这场梦里有的却不只是甜蜜，也有苦涩，甚至是心如刀割。。。
人若是老了就会时不时的回忆过去，无论过往的那些到底是让人快乐还是让人痛苦，人们都会不自觉地沉浸在那些回忆里面。
一片片雪花被风吹落在了他们的身上，鬼医王孝仁忽然说道：“看起来我们都老了，不是吗？”说这句话的一刻，他的脸上也不再是如以往那般的玩世不恭，而是多出一分感伤。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已经让他感到了寒冷，他将那件裘皮大衣又使劲往身上裹了裹，继续对着王天南和战神说道：“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想回去看看了。”
桌上的茶已经放凉，王天南轻声道：“鬼医啊，此次邯郸之行若不是你，或许我们早就变成了一具具的尸骨，是时候回到孝仁堂了，你走了这么久，孝仁堂的生意肯定是要被耽误了不少。”说着，王天南从怀里取出一摞银票，接着说道；“这里是三万两银票，其中一万两是宋大人特意叮嘱我转交给你的，另外一万两是作为此次邯郸之行的答谢，至于另外那一万两。。。”说着，王天南将目光投在了战神的身上。
战神对着鬼医笑了笑，说道：“这些银两是我所有的积蓄，当做是对你那根断指的补偿吧。”
鬼医此时的内心很暖，可是他仍然装作一副气汹汹的样子对着战神说道：“老不死的，拿这一点银子就想让我忘记曾经的断指之仇啊？想都别想！行吧，这一万两我收下了，可是我要事先声明，银子虽然我可以收下，可是咱俩之间的那些恩怨我可不会忘啊。。。”
战神明知道鬼医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明知道鬼医这么说只是想掩盖他此时真实的情绪，于是战神接着鬼医的话说道：“你说得对，无论多少银子也买不回你的那根手指，若是有一天想报仇，我随时恭候。”
鬼医王孝仁啜了一口冷茶，斜了一眼战神，说道：“以我的武功再练五十年估计都未必能打败你，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就变成一堆黄土了，莫不成到了阴曹地府我还要找你报仇吗？”
说完这句话，战神和鬼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沉默了片刻以后忽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正所谓一笑泯恩仇，其实鬼医早已经在内心里原谅了当初战神在月明山下砍断自己一根手指这件事情。当时若不是王孝仁财迷心窍就不会前去京城将一个荼毒百姓的宦官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战神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他没有想到王孝仁竟然为了百两黄金就可以放弃做人的原则，竟然医治了一个令江湖义士们所不齿的宦官的性命，他大怒之下砍断了鬼医王孝仁的一根手指，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结下了这段恩怨。
鬼医看了看正在院子里面堆雪人的小石头，目光是那么慈祥和温暖，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我鬼医一生无儿无女，早在邯郸之时就已经当小石头是自己的孩子了。等他再大点吧，我会亲授给他我多年来的医术，希望他可以医治病患，也算是有了谋生的手段。到了那个时候，或许我泉下有知也就心满意足了。。。”
战神和王天南都感觉到鬼医今天的情绪有些异样，往常的王孝仁可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二人四目相对，都想劝慰一下鬼医，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战神对着鬼医说道：“今天距离年根不到半月，你何时回来，希望我们可以在一起过一个团圆年。”
鬼医笑了笑，回道：“老东西，虽然表面上我成心和你过不去，其实早在那****为了求解药医治阿飞而前来孝仁堂求我的一刻我就已经忘记了断指之仇。此次邯郸之行更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在世若只是要求别人回报自己却不愿意付出，那么这样的人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现在我好像已经懂了，我只想回去看看，也不晓得后院里的茶花是不是还开着，那些小兔崽子们是否趁我不在的时候整日在外面胡闹。孝仁堂是我的家，可是福威镖局里却有着我的家人，大年三十，我必定会回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听完这番话，王天南和战神都感到心头一热，可是他们又都感觉到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异样，这种异样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奇怪的直觉。要知道孝仁堂和福威镖局同在姑苏城内，即使是步行也不过是半天的工夫，怎么感觉鬼医这番话竟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呢？
王天南吩咐镖局里的厨子准备了一桌菜肴，虽然不至于七碟八碗却也很是精致。桌上有酒，上好的花雕，三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坐在屋檐下面的八仙桌旁赏雪饮酒。席间，他们三人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们都选择用沉默代替那太多的言语。有些时候，对于多年的老友而言，一个眼神就胜过千言万语，鬼医能够从王天南和战神的眼神中看到多年老友对自己的关切和不舍，而他们两位老英雄也能从鬼医的眼中看到欣慰和感伤。雪未停，酒却已经喝了很多，酒不醉人人自醉，鬼医迎着漫天的雪花，看着身旁安坐着的两位老友，这一刻，他醉了，不知道怎么了，他忽然想到了四个字，浮生若梦。。。
是啊，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其实，人生本不就是一场大梦吗？只是，梦醒的时分，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感受罢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当曲终人散的一刻，即使是多年的老友也有些不舍。王天南忽然哈哈大笑着说道：“你们说今天奇怪不奇怪？孝仁堂就在姑苏城内，快马扬鞭从福威镖局赶至孝仁堂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咱仨竟然有着像是千里送别的感触呢？”
战神也笑着说道：“是啊，自从这场难得一见的大雪来了以后，鬼医就多了些许的伤感，到头来也传染在了咱们的身上，都快要入土的老家伙了，怎么也像是年轻人那般的多愁善感呢？”
鬼医的脸上又浮现出他以往的那种神情，他打着哈哈说道：“你们俩大年三十可是要多准备点好菜好酒，我可以受委屈，但是我的肚子却绝不能受一点的委屈。对了，小石头就留在镖局里面吧，我有日子没有回去了，光那些账本就够我忙的了，你们好好照顾他啊。。。”
孝仁堂的伙计已经抬着轿子来到了镖局的门外，鬼医即将坐上轿子以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远处院子里玩雪的小石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老友王天南和战神的身上，那一刻，这种目光包含了太多的意义。。。
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雪终究有一天会停的，可是人生呢？人生也会跟着停下吗？
春夏秋冬。。。
浮生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