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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金明山都夜不能寐,这并非是人老无眠的缘故,而是由于儿子儿媳们的顶撞让他寒心。因而,他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进门后,虽然从心底翻江倒海地打了几个嗝,但心里那憋屈还是没能释放出来,那憋屈就如一窝子蛔虫在肚里捣腾着,不仅让他心里一阵阵搅疼,当然,更让他彻夜不能入眠了。
他就想不通,现在的人咋都这样见钱眼开鼠目寸光了呢?尹川川拎了一点钱回来,就把整个野鸡岭弄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了,也都要扔下土地出去打工了。难道外面的钱就会那么好挣?硬是满地的黄金任你捡?老实说,他对尹川川拎回来的那一皮包钱一直怀疑在心,凭着他多年当干部的经验,说不定他那钱是非法得来的呢。你想,现在的能人多得很,野鸡岭这山旮旯虽然只有你尹川川在外,但其他地方在外打工的却不计其数,也没听说谁把钱用皮包装着拎回来啊。
那年,母鸡河对岸成天游手好闲的赖三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平日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他,这天突然间西装革履了起来,头发也梳了个溜光。还买了自行车,带起了“金”手表。但当他风光到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逮走了。原来,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公社信用社的门被撬了,一查,赖三对那晚撬门的事供认不讳。
不过,金明山不愧为曾经当过领导,对尹川川的事也不敢乱下结论。因为你没有证据,能随便说他尹川川那钱就如赖三一样,是去偷的,抢的或骗的?不敢,打死他也不敢。他知道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所以,他只将这事隐在心底。就尹川川那钱的事,对外从不说一点儿自己的看法,包括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老伴慧英,他也没吐半个字。当然,这是他几十年的工作作风,外面的事从不带回家里。再有,这也是他风风雨雨几十年来总结出来的经验——静观事态风云,再出其不意..。
然而,眼下的他,被儿子儿媳们一阵顶撞,他心里真的受不了了。说真的,在以前的工作中,他也被外人顶撞过,骂过。但他心里也没这么憋屈,因为那毕竟是外人,外人始终不能与自己同心。而眼下顶撞自己的是自己的亲人,况且是自己的儿子儿媳,况且那顶撞带着恶毒、甚至是挑衅。为此,他怎么受得了呢?所以,当他进门后就一个劲的嗝气,也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那声音就如呻吟一样,低一阵高一阵。
眼下,被儿子儿媳们顶撞了的金明山,照例辗转在床上难以入睡。这让身边的老伴也不得安宁了,虽然天一黑就上了床,但始终就是没能闭上眼睛。老伴历来贤惠善良,从不发脾气,况且她也听到了儿子儿媳们顶撞老头子那些话,那顶撞不仅刺耳,也很扎心。因而,几十年的相濡以沫让她对老头子不由有了几分怜爱之情,于是她探过手去,如爱抚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老头子金明山,并说:
“睡吧,莫操那么多心,儿孙大了,由他们去吧,儿大不由娘啊!”
金明山听老伴这么一说,心里一酸,眼里顿时就湿润了。不过,老伴的话虽然让他得到了几分安慰,但他心里还是耿耿于怀、忐忑不定。因为不管是儿子,还是儿媳毕竟都是自己的孩子,他怕孩子们一不慎重走错了道,既毁了自己,又毁了家庭。更主要的是,他再也不愿看到孙子们同自己年幼时那样,小小的就没一个完整的家,也得不到父爱母爱的呵护和疼惜。还被小伙伴们耻笑看不起。想到这些,金明山不由又一个长长的叹息:
“咹!我对他们不放心啊!”
这天早晨,金明山起了个大早。当然,这还是一宿未睡闹的。这天晚上在老伴的安慰下,他的心虽然稍平静了些,但他心里仍然如他说的那样——放心不下,他先前想的是自己的一家子儿子儿孙,但后来他的脑子就如当年当领导那样,一下子就想到了野鸡岭的其他村民。他觉得这并非是小事,而是关系到整个野鸡岭生存和发展的大事,你想,这野鸡岭的劳动力全都弃地而出,那这地谁来种,会不会像上世纪中期那样,有地无人种,后来闹饥荒呢?想到这些,金明山心里一激动,他脑子里不由想,这于公于私都该去找一下村长金旺子,让他慎重地考虑一下当下野鸡岭的情况,给野鸡岭的庄稼人把住“航向”,为野鸡岭的老百姓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这年的腊月虽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美景,倒也寒风飕飕寒气袭人。特别是每天早晨,那如雪一样的霜花一夜间将整个野鸡岭变得更加寒冷寂静了起来,田间白了,道旁白了,就连那一间间茅草屋也白了。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脚下的路会随着你脚步发出一串儿轻轻的呻吟。
此时,金明山正一步一步地走在他家通往村长金旺子家的山道上。他嘴里哈着粗气,气浪如农家屋里的吹烟,从空洞的嘴里呼出来,一道道一缕缕的。但此时的他不觉累,也不觉冷,因为他立马就想见到村长金旺子,也立马想把心中的不快说给金旺子听,好让金旺子予以考虑和重视,这毕竟关系着野鸡岭父老乡亲的未来和命运啊。
不过,他对眼下去找金旺子还是胸有成竹的。按辈分讲他金旺子是晚辈,晚辈见到了长辈多少都应该听一些的。再说他金旺子的今天是自己给他的,当初要不是自己竭力推荐和提拔他金旺子,他会有今天的风光和神气?想到这些,金明山的心里便有了些愉悦,也充满了信心。于是,他迈着的脚步也更加坚定有力了。
人就这样,当心情愉悦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何况此刻太阳已慢慢爬上了野鸡岭,因而这浓霜中的野鸡岭犹如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少妇,不仅多了几分妖娆,更多了几分风韵。随便一望,岭上晨雾缭绕,岭下灿灿金光。
金明山一边走,一边将目光投向那晨曦中的田野,这时的田野在他眼里除了宁静外,更加肥沃和难以割舍了。野鸡岭上那一层层的梯土和母鸡河两岸那片片梯田是当年在农业学大寨时,他带领野鸡岭的老百姓造的,那横跨在母鸡河上那石拱桥也是他领着乡亲们建的..。看到这些,金明山的心里犹如透进了一缕阳光般敞亮了起来,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了,也让他对眼前的事更加迫不及待了。
从金明山家的鸡尾坪到金旺子家的鸡头坳约有一公里路程,况且又是山间小道陡峭而狭窄,当金明山赶到金旺子家时,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也浸出了汗水。
此时的金旺子还没起床哩。他醒来后,就一直懒在被窝里。但不管是身子还是心里,都有一种欲求无望、欲罢不能的憋屈。几天来,他老被自己女人弯弯拒绝,因此,他和老婆正生着气哩。他刚醒来时,身子的亢奋让他不得已又试探试探了自己的女人,然而,女人一转身给了他一个冰凉凉的背,还把两腿靠得死死的。这让金旺子感到自己犹如挨了老婆一闷棒,不仅痛在身,也疼在心里,就连刚才还脖颈高昂的身子也萎靡了下去。他本想就事发发牢骚出出气的,但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知理亏,也就自认倒霉忍气吞声了。所以,他就那么赌着气地躺着,不放屁不吭声地谁也不理谁。
当时,金旺子是听了一阵狗的狂吠后,又听见有人在叫他时,才堵着气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的。并故意把声音弄得嗖嗖直响,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气。但当他开门一看是金明山时,心中那欲火和不满顷刻间便消了下去,因为一大早来找他的不仅是自己的长辈,也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因而他不敢怠慢地将金明山请进了门。
金明山历来也是个急性子,况且又是在这火急火燎的时刻,所以,他没有铺垫,开门见山就直接说明来意。
“旺子啊,那尹川川回来的事你知道了吧!”金明山用一种上级对下属和蔼可亲的语气对金旺子这么问。
金旺子一听,原以为金明山要说甚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听后,刚才那有点绷紧了的神经便放了下来。
“呵呵,叔说的这事啊,有谁不知道呢,不过,他回不回来这有啥,这里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想回来挡不着,不想回来也管不着。”
金明山听金旺子这么一说,他没想到金旺子竟是这样的口气,他顿觉金旺子给他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心里也不由冰凉凉的。不过,他也觉得是自己没把事情给金旺子说明白,于是,他便接着说:
“关键是他拎回来的那一皮包钱..。”
一听钱的事,金旺子立马来了兴致。在昨天就有人给他说了尹川川拎了一皮包钱回来的事情。当时他看见那人在给他说这事时,兴奋得眼睛都发了直。后来他也想,这****的尹川川逃出去真还发了财..。他记得,几年前,那些被尹川川欠着猪款的村民还一个劲地要他这位村长为他们做主哩,有的说着说着还流出了泪。说他们潲瓢舀烂了几个,潲桶提烂了几只,把家里的粮食全都喂完了,好不容易把猪喂大能换钱了,没想到遇上尹川川这个砍脑壳的,猪被他弄去杀了,猪肉、猪蹄、猪下水一同被他卖了,但钱他们一分也没拿到..那可是他们供小孩读书,供老人看病的钱啊。
那段时间,他金旺子每走一个地方,都有村民给他诉苦。但他又有甚么办法呢?他也去找过尹川川,但尹川川一个笑脸,他又没说不给,只是现在没有,有了他会连本带利还上的。你说能把他尹川川咋样呢?
此刻,金旺子一听金明山提到尹川川那一皮包钱,他满以为金明山会说到尹川川欠村民们那猪款的事。于是,他心里一激灵,顿觉自己应该去督促尹川川把那些村民们的猪款给还了..。这样一来,他既给村民们排忧解了难,也给老百姓们办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再有,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也少了一件头痛的事情——他金旺子再也不会被村民们脚跟脚的缠着,要他为他们做主了。当然,更主要的是,他由此在这些老百姓们心中或许有了更好的形象,在下一届的选举中,他也将占绝对的优势。
想到这些,金旺子一下改变了语气,迫不及待地问:
“尹川川拎回那钱来怎么了?”
“尹川川拎回来的那钱,村民们一个个看着眼睛都发绿了啊!他把欠下的猪款全都给还了,还剩了不少哩..。”
金旺子一听尹川川已把欠下的猪款全还了,他一下泄了气。心里不由暗暗骂了金明山一句:老糊涂,多管闲事。不过,他嘴上还是说:
“发了绿又怎么了,难道尹川川那钱是偷来的,抢来的。如果真那样,可以告他去啊。”
金明山一听金旺子这话,知道金旺子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忙补充道:
“这不是说尹川川那钱是不法得来的,即使那样我们也没证据。关键是这些村民看了尹川川那钱,都认为外面的钱好挣得很,因此都嚷着也要外出打工了。”
“外出打工好啊,外面能挣钱,要不是..”
“好!好啥呀?劳动力都外出打工去了,野鸡岭这土地谁来种,一家老小谁来管,女人们忙里忙外,不知要闹出啥事情呢?”
金明山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因而他不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心里却在想,你兔崽子这下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于是,他抬起双眼静静地瞅着金旺子。好像他这么一看,就会从金旺子的表情里得到他的满意回答似的。
但金旺子对金明山的话越来越觉得没道理了,也不符合当前的形势。你想,当下这打工潮是大势所趋,谁都挡不住,谁也不敢阻挡的。因此,他心里不由涌上了一股子气,那说话的声音不仅抬高了,还明显地带着几分怒气:
“叔啊!我说你是不是管得宽了一些?你是知道的,人有人身自由权,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他要外出打工我们管得了吗?就你那儿子儿媳想做甚么,你拦得住吗?”
金明山听过金旺子这话,犹如一把尖刀冷冰冰地插在了他心里。他原本来向金旺子求援的,哪知被金旺子这么损了一顿。他顿觉自己被金旺子的话封住了嘴,也为好不讨好地吃了一个哑巴亏,尽管此时的他还想再说点甚么,但不知如何张嘴了..在回家的路上,太阳虽然早已把田间路旁的积霜融化,但他照例感到冷飕飕的,也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