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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菊怎么也没想到,她日思夜想的浪木没被等回来,却意外地等来了让她欲罢不能的尹川川。
尹川川是野鸡岭最后回来的一拨打工者。今年的他不知是没找到钱,还是时事的变迁让他变得淡定含蓄了。因为他再没用那皮包拎钱回来了,而是同其他打工者那样,背上背着铺盖卷,手里拎着换洗衣服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当然,这年他回来的目的也和去年不一样。去年的回来,他是要野鸡岭的庄稼汉知道,如今的尹川川再不是以前那个不务正业、只知吃喝嫖赌的尹川川了,更不是那个死皮赖脸、如瘟神一样的尹川川了。他现在既活得堂堂正正,又风风光光..。总之,他就是要野鸡岭的庄稼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他就是要“一肥遮百丑”地将他过去的那一页翻过去。
而今年的回来不一样了,又一年的生活,又一年的经历,让他再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在世上既要勤勤恳恳,又要踏踏实实,那样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那空而不实的炫耀和自我吹嘘就如肌体患了肿瘤一样,迟早是要断送自己的。
另外,就是他心里深埋着的那段对田菊的感情。去年回来时,他只想看看田菊过得好不好,几年的不见,田菊是不是还那么年轻。而今年的回来,他真的想听听田菊这些年的日子是咋过来的,必要时,他会说出那晚的真相,还会当着田菊的面忏悔自己,要不自己的后半生是不会安宁的。所以,在他回到野鸡岭的第二天,他就忐忑不安地去找了田菊。
田菊当时同前几天一样,两眼痴痴地望着母鸡河上那石拱桥,神情是那样的投入和着迷,所以当尹川川已到了他的身边,她一点也不知道。
后来,是尹川川轻轻的喊声才让她不由一惊,回过头来又是一脸的窘色。
“菊子!”
田菊听了身后的喊声,先是一惊,她脑子里不由出现了金旺子的身影,自从金旺子抱了她、并要挟她说了那句“你那信是不是浪木写的,天才晓得”的话后,金旺子就如幽灵一样缠着她,不是他那阴阳怪气的面孔出现在她脑海里,就是他那贪得无厌的肉身时常尾随着她。昨天,当田菊如当下一样的站在这里等浪木回来时,金旺子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站在了她的面前,并冷笑着说
“嘿嘿,浪木回来了吗?”
田菊当时除了吓,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答金旺子的。于是,她忙转过身,正准备逃离开去时,金旺子抢上一步挡住了她。不过,金旺子这次对田菊没再动手动脚,但他随后吐出来的话,不仅让田菊倒吸一口凉气,也惶恐不已。直到现在,她还在为浪木的回来忐忑不定呢。
金旺子当时说:“菊子啊,浪木如果回来了,莫忘了叫他来我家喝两盅哟,我真想和他叙叙旧啊。”
田菊当时听过这话,简直又惊又吓。她明白金旺子那话里的意思,金旺子虽然在要挟自己,如果他真的将尹川川写给自己那信中的内容给浪木说了,那不是在告诉浪木自己与尹川川的旧情未了?当年尹川川还吻了自己,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在嫁给他之前,已不是一个清纯女子,到时浪木会咋样,自己又该怎么办呀?所以,尹川川此时的喊,她如惊弓之鸟一样,真的是魂飞魄散了。然而,此时当田菊回过头来,看见喊她的人不是金旺子,而是尹川川时,虽没了先前的恐惧,但事情也来得太突然了,她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尹川川了。在慌乱和尴尬之中,她不由开口问:
“你咋回来了?”
尹川川面对着田菊突然的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了。的确,今年为啥要回离别了这么多年的野鸡岭他也一时说不清。去年的回来,他尹川川一是要还自己欠下的那些猪款,当年自己把别人的猪弄去卖了,卖来的钱自己花了,最后无法,一拍屁股逃了..。二是要野鸡岭的庄稼人知道他尹川川还活着,并且不是以前那个谁见谁躲的尹川川了;再有,他去年的回来,还想看看眼前这个田菊究竟活得咋个样。那晚出事后,第二天他就逃离了野鸡岭,对田菊后来的事就渺无音信了。而今年自己为啥要回来过年呢?他除了说不清,还是说不清。因为野鸡岭他既无亲也无戚,自己就如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孤苦伶仃的。尽管金明山与自己有着那么一丝儿血缘关系,由于那事是野鸡岭金氏大家族不堪回首的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不管是尹川川的父母健在,还是双双离世,两家都没来往过,要不在金明山身为一乡父母官时,他提拔了浪木,又提拔了一批“有志青年”,咋就没提拔他尹川川呢?再后来,他尹川川不仅日嫖夜赌,还欠下一屁股野鸡岭庄稼人起早摸黑的血汗钱后逃了,这又在金氏大家族的脸上摸了一把黑,这就更没人理他了。当时就有人说,尹川川和金明山的血管里虽流着同样的血,咋会有如此之大的天壤之别呢?金明山是乡干部,而尹川川连土匪都不如..。去年回来时,虽然把所有的欠款都还清了,人们对他也很热情,但在那热情后面,他总觉得人们对他仍胆战心惊的。有的把钱点了又点,照了又照,生怕从他手里溜出去的钱全是假的,有的甚至把钱拿到银行里去过了机子才揣进自己包里。再说了,即使是热情也并不等于亲情啊,大过年的,你总不会到别人家去过年吧?因而,尹川川面对着田菊的问,只嗯了那么一声,便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了。
田菊问过尹川川后,才从期盼浪木回来的矛盾中反应过来,面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如此陌生的尹川川,她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是痛?是恨?还是当初的那一丝儿感情缠绕着自己,她心里理不明,嘴上说不清。她知道,曾经是自己抛弃了尹川川,开始她心里很内疚,但后来尹川川的改变,特别是尹川川的吃喝嫖赌让她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否则,她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将咋过呀。
去年尹川川回来时,她是想去看看的。但当她看到自己男人浪木那异样的脸,她也就说服了自己,是呀,自己已是有家的女人,不管日子过得咋样,都得好好过下去,要不会被别人笑话的。还有就如自己的父亲和婆婆说的那样,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的,即使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怪谁呢?所以,在这一年里,田菊把心全部用在了思念和期待自己男人浪木的身上。她想,浪木在外面打工挣钱,自己在家里好好种田种地,待浪木过年回来,他们再要一个孩子,这个家不就幸福圆满了吗?那曾经的不快和伤痛都将成为过去,这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尹川川的一封信不仅搅乱了她的心,也让她成天生活在被金旺子的要挟里。因而,她心中曾经对尹川川的那一丝儿牵挂,一下全变成了恨。所以,面对着眼前的尹川川,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尹川川,你凭什么给我写信?”
田菊的问,让尹川川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当初他给田菊写信,是因为他心里憋得慌。他总想把心里的话说给田菊听。以前他对田菊就那么朦朦胧胧地爱着,那天他虽然大着胆子吻了田菊,但心里的话从没说给田菊听,现在他才知道,女孩是需要男孩向她大胆表白的,而事已晚矣。
此时的尹川川面对着一脸怒气的田菊,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了。直说吧,怕伤了田菊,撒个谎吧,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他知道,如果欺骗自己心爱的人,终究等于骗了自己。所以,他只好低着头,仍默不作声。
但田菊并没因尹川川的沉默而解气,她仍毫不忍让地继续冲尹川川说:
“尹川川,我问你,你是我甚么人?我承认,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经历,但那已成了过去。现在我有我的家庭,况且我也生活得很好,你为啥还要把那过去的事翻出来纠缠我呢?你为啥还要不顾别人的感受而自作多情你?..。”
这是这年的腊月二十九,既没有风,也没有下雨。但天空灰暗而低沉。整个野鸡岭除了时不时的有小孩玩鞭炮时的炸响声外,便静得出奇,也干冷干冷的。然而,田菊和尹川川这对曾经的恋人,不知是在为爱,还是在为恨,冲着对方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埋怨和气愤。眼下,当田菊宣泄完心中的愤恨后,便渐渐平静了下来。但尹川川却又被田菊的话伤得遍体鳞伤,难以克制自己了。当初你田菊为了寻求所谓的幸福,竟出乎意料地重选了浪木,但你得到幸福了吗?除了浪木自身在外沾花惹草外,为了钱,那晚他竟不知羞耻地叫你去卖身,尽管自己当时做得也不对,但你浪木也不该那么做啊,因为你田菊是他的女人啊!而现在,浪木又借打工之名,又在外面勾搭上了别的女人,你田菊不仅被蒙在鼓里,还在为他痴心的等待,值吗?想到此,尹川川也忘乎了所以。绷着脸就冲田菊嚷开了:
“田菊,你说得对,我算你甚么人,但我要告诉你。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生活得好不好自己心里清楚,老实说,我为你鸣不平。也为我自己曾经的放弃而自责和悔恨,当初他浪木当兵去了部队,我知道自己不如他,我选择了放弃。当时我以为他条件比我好,他也会好好珍惜你的,哪知..。
尹川川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田菊,此时的田菊沉着脸,眼里已汪满了泪。
“菊子,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当初的放弃是错误的。要不然我不会那么昏昏然过了那几年,你也不会有如此的今天..。菊子,如果说当初我是因不如浪木而放弃了你,那眼下,我与浪木该如当初那样再一次竞争。因为我觉得我与浪木平等了。我虽然在打工,但他也在打工;要说钱,我也不比他少到哪里去。更主要的是,我现在发觉自己还一直爱着你,这种爱比当初更灼热,也更深..。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为啥要给你写信,并迫不及待要回来的真正原因..。
尹川川说过这话,也觉得浑身轻松了,心里也亮堂了,不管怎么说,他让田菊知道了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当他再次抬头看田菊时,田菊已满面泪水,当他想再给田菊说点甚么时,田菊竟一抹泪说: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呀!”
田菊说完这话,便一埋头跑开了。
田菊就这么跑了,而尹川川却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望着田菊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分,他不知道他这样来找田菊对不对,也不知道后面的事将如何发展下去..。但他心里清楚,他对田菊再也不会像前几年那样不问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