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五月,火红的五月,也是庄稼人的苦月、累月。庄稼人除了要将成熟了的小春收获归仓外,又得忙着种大春了。在庄稼人的时节表里,这大春的播种时间比小春的播种时间更关键哩,过早过迟都会影响到往后的收成哩,所以,在这五月里,庄稼人都卯足了劲,有了当年那“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时间斗其乐无穷”的劲头,他们恨不能将日头拴在树梢没日没夜的干哩。
然而,这可苦了家中没有劳力的女人和老人们。
金明山这晚在吃饭时正与老伴慧英闹别扭呢。其原因是,看着那一片片黄沉沉的小麦没有收割起来,金明山心里着急。这片片小麦是他大儿子金文和小儿子金武两家的,这可是两家人大半年的口粮呀,儿子儿媳们虽然不在家,但孙子孙女总还得吃涩..。所以,在这个时候金明山当年的那干部口吻又出来了。
“囤中有粮,肚里不慌..。”金明山跟老伴慧英争辩着不由说了这么一句。脸上始终是阴森森的。
金明山的老伴慧英看着金明山那火急急的样子,不知是开导还是埋怨地说了一句:
“看都哪把年纪了,还那么猴急急的。急就能解决问题?”
“不急?这么热的天,如果来一场暴风雨,全家喝西北风去?”
金明山的话,让老伴慧英再没了话语,她也知道是这样的,但这活能急完吗,况且每天还要接送孙子孙女,去去回回就得耽误大半天时间,你想,大半天能做多少事情,说不准麦都要割一大块地了哩。
金明山的老伴慧英这么想过之后,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咹,有甚么法呢?”
“有甚么法?还不是怪你,当初我就不让他们出去,而你却说孩子出去找钱是好事,你看这是不是好事?出去半年了,家里的活被耽误了,不说给家里寄一分半文,就连信封封都没看到一个。”
金明山说到这里,不由又来了气。前些时间,野鸡岭出去打工的都相继给家里寄回了信,有的还寄了钱回来,而他的两个儿子呢?都渺无音信,好似在外面消失了一样,其实,他很清楚,他两个儿子儿媳都在耍聪明玩心计,一是怕寄回来的钱“不翼而飞”,二是都惦记着他那点退休金。
但是,自己这点退休金能养活六张嘴吗?
首先是大孙女瑶瑶,虽然自己当初昧着了脸求爹爹告奶奶,端着刀头到处去求菩萨,读上了住校,但这笔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甚么住宿建设费、住宿卫生费,住宿水电费..,七加八加就是一大笔。还有每月的生活费,学校、班上的活动费..。再七加八加每月又是一大笔钱,他真吃不消了。大孙子聪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一天都缠着他们要钱,总说这都是学校安排的。有一天,金明山到学校去一问,学校的老师说根本没这回事情。孙子聪聪的谎言虽然被揭穿了,但聪聪又耍起了死皮赖脸,金明山老两口不给钱,孙子聪聪就赖着不去上学。这也让金明山伤透了脑筋。况且,还有在村小学读书的孙子、孙女的各项费用,他那点退休金不就成了杯水车薪。所以,金旺子时常想,不在地里想点法子咋能行呢。
这年的二月,当金旺子把孙子孙女们的读书问题解决好后,他就想着法子在地里种上了茄瓜小菜,还让老伴养上了一批鸡鸭鹅。以防手边紧时不误孙子孙女们的学习。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前些日子,当孙女瑶瑶回来拿生活费时,金明山叫老伴捉了几只鹅去卖,终把孙子孙女们所需的钱凑齐了。为此,金明山想,农民还是种地养牲口是本等,种地有粮吃,养牲口卖了有钱用,这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几千年来,农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金明山想过这些,对土地更加重视更有感情了,对地里的庄稼也更加重视了。当然,对地里那黄沉沉,并飘着面粉香气的麦穗子不仅重视,也充满了爱意。
这天早晨,金明山起了个大早,当东方天际刚泛起那一片儿鱼肚白,金明山便手持镰刀走在去麦地的山道上了。刚起床的时候,老伴慧英也说同他一块去,金明山一句话才将她点醒了。
“你去?那金科、金豆谁送他们去上学?”
原来,金旺子的老伴慧英患有风湿病,腿脚时常麻木,胀痛胀痛的。所以,一直以来,接送孙子孙女们,都是金明山的事。而眼下,为了把地里的庄稼抢收起来,他不得不这么做了。在出门的时候,老伴也起床了,老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床的,她要给孙子孙女们做早饭,还要伺候那满院子的鸡鸭鹅。总之,成天总是忙来忙去。
不管怎么忙,在金明山看来,眼下抢收小春才是当务之急。在他当领导的那些年,每年的当下,他不知要在广播里讲多少次这抢收抢种的意义和重要性。而眼下他还能做甚么呢,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老不中用啊。
金明山一路感叹着赶到了母鸡河边的鸡蛋坝,这坝虽然不大,但这可是一片油渣地啊。无论甚么季节,那黑黝黝的土,好像在冒着油似的。因此,在土地下户时,野鸡岭的每家每户都分得有那么一块儿。小春种油菜小麦,大春种水稻玉米。那些有劳力又有经济头脑的则用它种蔬菜,因为蔬菜一年能种几茬,那经济效益就非同一般了。
几天前,金明山就想过,等收过小麦,他就把金文、金武两兄弟在鸡蛋坝上的这地用一部分来种菜,比如说,收了小麦还可种一季番茄,番茄收了又可种一季芹菜或窝笋,他算过了,番茄一定能卖过好价钱,芹菜窝笋也正在季节上,产量既高,又是主菜,价钱也不会有甚么便利的。如果这样,他孙子孙女往后的学费、生活费不就有着落了吗?当然,这地的另一部分就按部就班地种水稻了。
眼下,天已大亮,金明山不由抬眼看了一眼整个鸡蛋坝,心里不由有了一丝儿凉意,因为整个鸡蛋坝该收的庄稼还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油菜顺风而伏如被盖似的,麦粒儿饱胀得快从黄灿灿的麦穗里蹦出来了,总之,那情景真是收割不等人啊。
看到此景,金明山不由又叹息了一声,他真怕一场暴雨而下,引起母鸡河水暴涨,将这片已到手的庄稼全淹没了,那不仅可惜更心疼啊。
金明山想过这些,忙弯下腰,挥起镰刀准备割麦子了,刚才他还想过,等他割完这地的麦,就到每家每户去走走,去告诉他们鸡蛋坝的庄稼该收了,因为天有不测风云,劳累了大半年,如打了水漂多可惜啊。但,就在这时,他听见鸡蛋坝另一处麦地中,有一剧烈的咳嗽声,听那声音,咳得很痛苦,好像回不过气来似的。于是,金明山放下手中的镰刀,寻着那咳嗽声走了过去。
金明山走近一看,原来是鸡头坳的金六叔。说是金六叔,其实与金明山同辈,这六叔只是晚辈对他的尊称而已。不过,平时金明山遇上了也是这么称呼的,他只是依着儿子金文、金武这么叫罢了。
“六叔啊,没事吧?”金明山走近金六叔,弯着腰关切地这么问。
而金六叔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他坐在地埂上,深沟着头只顾剧烈地咳,那声音如一面破锣般一串儿响着,脸胀得通红,颈上的青筋也鼓胀得大条大条的,并流着泪,鼻涕口水掺和在一起也一汪汪的,看那模样一时半会是回不过神来的。
见到此景,金明山忙伸手一边在金六叔的背上轻轻拍着,一边说:
“六叔啊,身体不舒服就别下地干活了,你看这样多受痛苦。”
此时的金六叔仍无法搭理金明山,因为他那喉管还痒得难以承受,也缓不气来,他照例那么低着头,竭力抑制着咳嗽,实在抑制不了,又才如放连珠炮一样咳上一阵。
十分钟后,金六叔的剧烈咳嗽总算慢慢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由于咳嗽曾经蜡黄的脸被憋得黑红黑红的,红红的眼里还汪着泪,他揩了一把鼻涕后对金明山说:
“明山兄弟,你知道的,我这是老毛病了。你看眼前这活不干行吗?”金六叔的话说得惋惜,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金明山早就知道金六叔患有气管炎,一遇气候变化和感冒就剧咳不止,严重时还不能起床哩,不过,金明山还从未见他这么咳嗽过,他想,金六叔眼下病得一定不轻,所以,他又劝慰着金六叔说:
“六叔啊,实在不行就算了,还是身体要紧。”
金六叔听后不由叹息了一声,接着又说:
“啥要不要紧的,管他的,能撑一天就撑一天吧,一把老骨头了,有啥舍不舍得的。”
“呵呵,六叔啊,不要那么说,活着多好啊,政策在一天天的变,并越变越好了。你是知道的,解放前你和我家都没土地种,父辈们都靠打长工帮短工过日子。解放后你我都有了饭吃,有了衣穿,也有了地种。眼下各自又分了土地,不仅吃得饱,还吃得好了,咋不想好好活着呢?”
金六叔听过金明山的话,眉宇间舒展了一些,他缓了缓,感叹着又说:
“明山兄弟啊,现在政策是好了,人们的生活也好了,但人心更不足了,更野了。”
金明山听了金六叔这话,心里很异样,也有了同感,他也觉得现在的人都很现实,都不知足,也少了很多亲情。这也是一直困扰着他的事情,但面对着这样的事情谁也无能为力,这就如癌症患者一样,虽然你知道他患的啥病,但就是无法医治。当然,金明山也知道金六叔的感叹出自哪里。
在金明山离开金六叔时,他的心比来时还沉,因为他看到金六叔在割麦时那艰难的样子不忍心啊。金六叔当时双膝跪地,张嘴喘着粗气,割一把麦又息一息,偶尔还剧烈的咳嗽几声。这个时候,金明山又感觉当初他去找村长金旺子是对的,如果金旺子当时采纳了他的建议,每家留一部分劳力在家里,在这农忙时节,这满山满坝的粮食还会没收回去吗?还能轮到一个个拖娃带仔的妇女,和一个个本该颐养天年,甚至满身是病的老人跪跪爬爬地去收割吗?
在金明山快到自己那麦地时,他又看见有两个女人朝这鸡蛋坝走来,其中一个就是金六叔的老伴金六婶子。金六婶子一手牵着他们的孙娃,一手提着竹篮子,走得既吃力又小心翼翼,而孙娃则天真捣蛋,虽然约莫三四岁,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