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天早晨,金明山起了个大早,当整个野鸡岭还静悄悄的时候,他已出了门。为了孙子们的学费,他头晚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最后把心一横,只得放下他这张老脸去求人找金旺子了。
老实说,他金明山昨晚也掂量了一夜,最终把希望寄托在了金旺子身上是有他的道理的。其一,你金旺子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不管咋样,你金旺子应该记着这分情。尽管后来由于拆乡并镇、精简机构你金旺子被下到村上,但你还是一届领导,比那些直接精简到了“位”的乡干部们,不知要好到哪里去。再说,有谁不把你放在眼里?其二,你金旺子是野鸡岭出了名的有钱人,这不只是野鸡岭吃饭都不长的大人们心中有数,就连三岁娃娃们都知道这事情。要不,你咋会修了新房又搞装修?腰间还别了个电话呢?
这天早晨,金明山也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胸有成竹地跨出了门。然而,当他的脚步高一脚低一脚离金旺子的家越来越近时,他的心又忐忑不安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金旺子是咋样的人。不说过河拆桥,至少也有点忘恩负义。其他的不说,就说几天前自己叫他出面说说村民们,不要盲目出去打工,还是要根据各自的家庭而议。没想到自己竟被碰了一鼻子灰。
金明山想过这些后,脚步不由有些迟疑了。他站在路边停了停,脑子里也急剧地想着该不该去找金旺子,就在他转身往回走时,他眼前又突然浮现出了大孙女瑶瑶那一脸的窘色,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因而,他把心一横:管他的,都一张老脸了,还有什么丢不起的。况且,这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孙子们,豁出这张老脸也值呀。可是,当他心里咚咚直跳着赶到金旺子家,卑微着、又一脸难为情地给金旺子说明去意后,竟被金旺子一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把他回绝得如哑巴吃黄连,说不出口却苦在心里。
“哈哈,叔啊,您老说的那点钱我有,但都放在银行里存着死期。叔是知道的,不到时是取不出来的。叔啊,您也知道,现在这野鸡岭不安定啊!小偷小摸多得很。大白天都有敢撬门入室的。您知道不?几天前,岭上金老太家的房门就被撬了,丢了两只大公鸡不说,箱子里的衣服也翻得乱糟糟的。叔,您说,这贼咋就这么狠心,一个孤老太有多少钱呢?叔啊,我也大会小会地给村民们说,不要把钱放在家里,放在银行既安全又有利息,何乐而不为呢?您说是吧,叔?当然,我们作领导的更应该以身作则,对吧,叔?”
当时,金明山被金旺子这么一席话问得是面红耳赤、啼笑皆非,脑子里也晕沉沉的。因而,当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金旺子,也不知道自己该是哭还是笑,甚至找啥台阶下,如何能让自己尽快离开金旺子。
人们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而此时的金明山第一次感觉这并非如此。因为他甘拜下风地一次次栽在了金旺子这小子的手里。第一次,因人们出去打工的事,他被金旺子明来明去地拒绝得既洒脱又干净。而这次,金旺子是笑里藏刀,暗箭伤人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既不得已又服服帖帖的。
金明山从金旺子家出来后,心里便憋了一股子气。他没想到金旺子故意给他演了一场戏。这戏既逼真又合情合理。他金旺子是有钱,但这对你金明山来说是镜中花,水中月,既让你看到鲜艳无比,金光闪闪,但你永远也是狗吃月亮够不着的。金明山也由此想,如果你金旺子直接说没钱他心里也许还要好受些,至少说他没被愚弄和藐视..。
此时的金明山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现在的人咋会如此现实呢?以前自己在位时,不说有多风光,至少说不会因这千儿八百的小事焦头烂额。他金旺子更不敢说一个不字?哪怕再多一点,自己不吭声他也会讨好着给送过来的。哪像现在,自己厚着一张老脸,陪着卑微的笑,不但没借着钱,还被他装模作样的捉弄了一阵。金明山想到这些,他心里因气不过又一次恨上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们。他想,如果儿子儿媳们不出去,他就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所以,他嘴里一边叽咕着狠狠地骂着金旺子和自己的儿子儿媳们,脚下一边狠狠地踹着路边的枯枝败叶,以发泄心中的懊恼和愤闷。他骂金旺子不仁不义,翻脸无情。骂儿子儿媳们一个个都是吃草长大的,不负责任。
不过,气归气。当那一阵子过后,金明山又想,这天的自己咋就那么沉不住气呢?明知世态炎凉斗转星移了,自己为啥还想像当年那样一职在手,顺心顺意呢?
这天,金明山一阵愤懑后,重又急急地走在了野鸡岭那弯弯曲曲、杂草丛生的山道上。心里尽管还憋着气,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同时,他也心急如焚啊!孙子们报名上学的事咋敢耽搁呢?
当时,他一路走着,脑子里也想过再到其他邻居那里去试试。但当他住下脚,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在他的眼前,重又浮现出了先前被金旺子拒绝时的情景,于是,他又一阵懊恼,也万念俱灰。一声长叹后,他又摇了摇头,然后毫无目的地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此时,太阳已爬上了野鸡岭。一时间整个野鸡岭明朗朗金灿灿的,唯有岭下那母鸡河上还萦绕着灰蒙蒙的晨雾,似农家院落袅袅着的炊烟,又如天空下那飘飞的白云,一缕缕一片片的。
金明山从野鸡岭上走了下来,心里的茫然再一次让他恍惚不知。然而,就在他跨上母鸡河上那石拱桥时,脑子里猛然间想到了乡信用社。他想,贷款是公事公办的事,一定不会遇上啥为难的。于是,乡信用社那道敞开着的大门,就如他眼前这一片阳光般,让他心里一下就亮堂了起来。同时,也让他有了精神和信心。
但是,当金明山过了横跨在母鸡河上那石拱桥,又兴冲冲地路过杨春花那小卖部,朝乡信用社疾步而去时。却被闲得无聊的杨春花给叫住了。
“明山叔,上哪儿去?”
杨春花这时同前几天一样,照例坐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期待着有人来光顾她这小卖部的生意。自从野鸡岭的人们蜂拥着出去后,她这小卖部不仅冷清,她也好似孤寂了许多。以前打牌搓麻将的不仅没有了,就连买这买那的也寥寥无几。
刚才,她远远望见从母鸡河那石拱桥上过来了一个人,看着那身材的概影,她知道朝她走去的是个男人,她先满以为这男人是去她小卖部买烟的,心里多少就有了一点兴致,老实说,她这小卖部这天还没开张哩。但后来当她认出走近她小卖部的是金明山时,心里不由有了一点儿失望和凉飕飕的,因为她知道金明山时常吃的是自卷的叶烟,吃叶烟的咋会来买盒装香烟呢..。不过,她还是以生意人特有的热情,如平常那样招呼了金明山,那声音里听不出有半点的冷淡和不开心。
金明山被杨春花这么一叫,冷不丁一惊。刚才他一边走,一边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到了乡信用社后,该如何讲他贷款的缘由哩。同时他还想,乡信用社的工作员们,又将如何看待他这个曾经的老书记呢?
眼下被杨春花这么热情的一叫,让他立马回到现实里。但他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杨春花的问话,脑子里也七零八落的没有一点儿头绪。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能给别人说自己是到乡信用社去,更不能说是去贷款的。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这么做的原因在哪里。是自己的虚伪?是为了那些不争气的儿子儿媳们?还是怕别人在背后的说三道四?
所以,金明山被杨春花问了好一阵后,又才支支吾吾地说:
“哦.哦,到.到乡里去。”
按理说,金明山这么说过后,应该重又迈开双腿扬长而去的。因为他心里装着要办的事情,况且,这事情已火烧眉毛了,孙子们还等着它去报名呢。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先前在野鸡岭那山道时的顾虑此时又闪现在他脑海里,因而让他举棋不定,脚也迟迟疑疑的迈不出去。
原来,当他从金旺子家里出来后,因气双腿一下软痛无力。他便停下脚来坐在路边,一边吧嗒着叶烟,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想着想着,他一下便想到了开小卖部的杨春花。他想,做生意的人肯定会有钱的,况且,她杨春花又是个直爽的女人,若开口她肯定不会像金旺子那样拒绝自己。然而,当他撑起身正准备朝杨春花而去时,他又突然想到了杨春花与金旺子那层关系,是呀,他俩哪天钻进被窝里把这事相互一说,他们各自又将如何看自己呢?于是,他心里又来了气,气谁他不知道,但这气就是难以咽下去。
但当他看到眼前这杨春花,金旺子心中那气竟然荡然无存了,甚至还有了那么一点儿侥幸。他想,如果在杨春花这里借到了钱,他就不用再去乡信用社了,这样既简单又不费时,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金明山犹豫了半天,就是张不开嘴。到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当时竟词不达意地问了杨春花这样的事。
“生意好吧?”
金明山问过这话,才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事。因而,脸上立马有了难以掩饰的恍然和失意。整个人也恍惚不定。
“好啥哟,叔。您看这冷清的,三天求不来一个买主,老本都快被亏完了,不知哪天要被关门了..。呃,叔,您是去乡里领退休金吧,到时借点给我周转,您看我这哪像小卖部哟,要啥没啥的..。”
金明山听杨春花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一震,他也暗自庆幸,幸亏他没把给杨春花借钱的事说出口。要不,他又会被尴尬得如做了贼似的。不过,事后他又想:杨春花会不会如金旺子耍心眼那样,在故意卖穷呢?
金明山想到这些,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同时也不明白:向别人借钱咋就这么很难呢。金明山这么想过之后,把心一横,便急匆匆地告别了杨春花,又抬腿朝乡信用社疾步而去。
乡信用社在镇上一偏僻小街上,它是由原来的乡合作基金会改建而成的。从外面来看,同先前的基金会没啥区别,门窗依旧并附满了灰尘。所不同的是:那基金会的招牌已换成了信用社,里面也焕然一新。以前青砖水泥筑起的柜台,现在换成了大理石。不锈钢的栅栏固定在柜台上,并铮亮亮的封了定,一柜式空调伫立屋角,随时听从主人们的指令。
金明山这天赶到乡信用社时,已是半晌午时分。他跨进信用社的推拉门,几个工作人员正闲暇得看的看报纸,玩的玩手机。总之,看上去很是轻松自在的样子。金明山跨进门后,下意识地看了看柜台里那几个工作员,想从中找出一个他比较熟悉的人,好尽快把贷款办了赶回家里去。但他搜来看去了好一阵,却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他一纳闷,自己才退休了几年,这信用社咋全都换了人呢,为此,他心里一凉,不由空落落的。不过,金明山毕竟曾当过领导,见过大世面,不同一般的老百姓,他迟疑片刻之后,便朝柜台里那看报的中年人走了过去,并问:
“请问能贷款吗?”此时,金明山的声音很低,怕被第二个人听见似的。这时的他又庆幸信用社里全是陌生人。要不,他还不知如何面对呢。
看报的中年人不知是全神贯注在报纸里,还是根本就不想理睬这些来贷款的人。自从学生娃们要开学这段时间里,这信用社突然多了一些贷款者。缘由也好像是统一的,都是贷款给娃娃们交学费,弄得他们是疲惫不堪头昏脑涨的。
好一阵后,金明山见自己的问话对方不吱声,以为柜台里那看报的中年人没听见哩,于是,便轻轻敲了敲不锈钢栅栏,又问了一句:
“请问能贷款吗?”
也许是金明山敲不锈钢栅栏的举动或声音惹恼了柜台内那中年人,因而他一下昂起了头,目光也愤愤的。他从镜片后面狠狠地瞪着金明山,还没看清这敲不锈钢栅栏的人是谁,就气呼呼地嚷了起来。
“你敲甚么呀敲,你当这里是戏园子,还是..”
但这中年人还没把气呼呼的话嚷完就住了嘴,并立马摘下眼镜,有些难为情地叫了一声金书记。
金明山这时也才认出了这人是谁,也急忙叫了一声小丁。
就这么,金明山与被他叫着小丁的那中年人隔着不锈钢栅栏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中年人故作遗憾地对金明山说:
“金书记,对不起,管贷款的主任刚出去,你稍等等..。”
金明山听了这中年人的话,心里不由有了几分欣喜。真不枉当年自己在他录用书上签的“同意”二字。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两个人竞争这一名额,他的签字将决定着这两个人的命运。说实在的,这个签名有点违背他的良心。多少时候他都在自责。不过,眼下他又觉得当初他那签字很值得。
这时的金明山从信用社里走了出来,他静静地坐在信用社外的街檐下,一边抽着叶烟,一边等着信用社的主任回来。他还想,信用社主任回来后,小丁会叫他进去的。然而,他嘴里的叶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街上的行人和到信用社来办事的人过了一批又一批,但他始终也没听到信用社里那小丁叫他的声音。于是,他心里不由有了些着急了,同时,那难以承受的难看和窘迫也让他难以在此等下去了。因为,他难以面对那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孔和异样的眼神。在这些面孔和眼神里,有多少他曾经是熟悉的。那时他们在自己面前笑得是那样的灿烂,目光也是那样的温和而有情。而现在他金明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面对的全是一串儿陌生人。不仅如此,这些人还一个劲地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这怎能让他在此呆下去啊!
金明山想到这些,便立即站起身,并重又回到信用社里。他先看了看先前小丁那坐位,已没了小丁的身影,金明山忙向另一女孩打听,这女孩告诉他,丁主任已下班了,要办贷款的事下午来办。还告诉他,贷款的事要经过丁主任签字批准,否则,谁也办不了的。金明山听过这女孩的话,脑子里不由嗡地一声,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又油然而生,没想到他金明山竟又一次遭到了如此的淡然和冷遇。因此,他真想在信用社里骂上一阵,但想想自己是为了贷款的事,一不怎么光彩,也怕被不知道真相的人说三道四;二来还报着一线希望,总希望下午能从信用社里贷到款,明天好领着孙子们到学校报名去。所以,在无奈中他从信用社里跨了出来,满脸弥漫着茫然和难为情,他回头看了看信用社墙壁上那挂钟,竟又一次不知自己此时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