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不时有乘警走过,每当一个穿蓝制服,佩袖章,戴大盖帽的乘警出现时,他就急忙把头低下,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他假装正在思考什么事儿的样子,心说千万别注意我啊,不要对我产生什么疑心啊。直到静耳谛听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那颗提溜到嗓子眼的心才又慢慢恢复平静。
列车像一头尾巴上着了火的西班牙公牛,划破黑夜,恕吼着向前飞奔。“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大约八九个小时过去了,东方的天际渐渐变得明亮起来。远远望去,一道道连绵起伏的群山若隐若现。车窗两旁,开始出现迥然不同于北方的江南风光。唐旭本是个喜欢出门,热爱旅游的人,此刻却无心欣赏。几天前,他特意从中商大厦买了个做工精巧、非常皮实的黑色密码箱。此刻,那20万块钱就一沓沓地整整齐齐排列其中。他把箱子紧紧地抱在膝上,连上厕所都不敢松手。听人说火车上小偷猖獗,他时刻都保持着高度警惕。看到有贼眉鼠目、鬼鬼祟祟的人朝他张望,他拎箱子的那只手便不由得握得更紧些。
他紧紧地抱着小皮箱,又担心引起别人注意。很少有乘客像他这样人和物不分的。但他也绝对不会像别人那样把箱子搁行李架上。他一会儿把箱子放地上,用双腿紧紧夹着,一会儿又摞在窗下,用身子紧紧挤着,他一刻不挨着箱子就觉着心里不安生。他这样做实在是太累了。他也不敢睡觉,连合上眼眯会儿打个盹儿都不敢。他这样保持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多个钟头了。他感觉自己虚弱极了,都快要支撑不住了,随时都有可能一个跟头栽倒下去。他又困又累又饿,他竭力控制住不听话的眼皮,让后背紧紧地贴在靠背上。他手里摸着,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那个宝贝箱子。他越困越不敢松手,生怕稍微不注意,一个瞌睡虫钻上来,再让他睡着了。箱子比他的命还值钱啊,万一被别人偷走,可怎么得了!千万大意不得!
车厢中部有两个人忽然吵起架来,把唐旭猛一下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身手去摸箱子,幸好,还在。一切正常。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吵架的两个人中,一个山东人,另一个是东北人(听口音判断),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喊起来了,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叉着腰伸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破口大骂。骂得可难听了,句句充满了威胁,听得唐旭心里直个劲儿打颤。怎么这么生野呀!出门在外的,互相担待着点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他想起以前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那件事至今让人记忆犹新。也是在一列火车上,自己那会儿有十七八岁吧?一个北方人同两个南方人吵起来了,北方人骂骂咧咧的,言语非常粗暴。两个南方人起初还对骂几句,但后来都不敢吱声了,一句句默默地忍受着,可越这样,北方人骂得越凶,一直到列车员报站快到前方某地时,北方人还在不停地骂着。列车进站,停稳,该下车的都已经下光了。见过道里空荡荡的了,那两个人才从座位上起来,看样子他们也是在本站下车,突然,其中的一个冷冷一笑,“啪”的一声把桌上一个啤酒瓶的底打掉,还没等人明白怎么回事时,“倏”地一下对着北方人的脸扎去,那速度,就像闪电一样令人猝不及防。血“哗”地一下从北方汉子的脸上流出来了。就在他声嘶力竭痛苦大叫的当儿,两个南方人急匆匆地下了火车,三晃两晃不见了。
出门在外的,可得小心着点,遇事能忍则忍。再说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值得那样争吵。还不全是因为一两句不中听的话?唐旭想,如果有人不讲理,非要抢我的座位,我就让给他。不跟他吵。谁知道你碰上的是个什么人啊!
别跟人吵,也不要乱和人搭话。凡事小心为上。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摸了摸小箱子,别人都站起来凑过去看热闹,他则无声无息地又蜷缩进小小的角落中去了。
火车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车过郑州,路过黄河,当这条长龙“轰隆隆”鸣叫着驶上长长的黄河大桥时,乘客们都把窗户摇了上去,一个个探出头去好奇地观看。唐旭却纹丝不动,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轻轻地向窗外瞟了瞟。列车每到一站,乘客们纷纷攘攘地站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行李架上取下重重的行囊,拎着挎着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待下车时,唐旭都格外警惕。他把皮箱攥得紧紧的,生怕有人趁乱再顺手牵羊给捎了去。人下去了,腾出许多空座位来。马上又上来一大批,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着迅速地又把这些座位填满。唐旭对面的座位也空出来了,一个新上来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坐了上去。
年轻女孩戴着副时尚的金属架眼镜,总像是在淡淡笑着的样子。可能觉得唐旭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吧?对他非常感兴趣。见他嘴唇干裂,面色黑瘦,眼圈发青,非常疲惫的样子,满是关心地问长问短,主动同他搭起话来。她从包里掏出瓶农夫山泉递给他,微笑着说:“看你这样子,好久没喝水了吧,来,喝我一瓶吧。甭客气。”又取出面包、苹果什么的让他同自己一块吃。人家一片好心,但唐旭却本能地警觉起来。微笑的脸庞一下子绷得很紧,生硬地说:“不。我不渴,你自己喝吧。谢谢。”吓得女孩一哆嗦,尴尬地讪笑着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看看别人,目光再不敢停在他脸上了。唐旭心想:在火车上可不能随便吃喝别人的。这世上不存在免费的午餐,万一她要在里面下了什么药呢?报纸电视上这方面的报道可不少!哼,别看她外表斯斯文文,像个女大学生,可谁又知道她真正是干什么的呢?骗子向来喜欢披上件迷人的外衣。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切还是要小心为上呀!
火车跑了整整两天两夜了。正是子夜时分。车厢里人们都睡着了。对面女孩儿也早就眯起了眼睛,宽阔而白皙的额头上冒出层细密的汗水,脸上还带着一抹甜甜的微笑,估计是对明天充满了无尽的美好向往吧?她也许真是个学生呢?唐旭想,我可能过于多虑了,真不该那么生硬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也许刚才我应该同她随便聊聊,万一我不小心睡着了,有什么事也就有个人提醒着我点了。天啊,我怎么这么困啊。他用手使劲胡噜了一把脸,想让自己精神精神,忽然觉得鼻子一热,伸出手去,摸到了一手的血……这么长时间不合眼,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啊!更何况他身体素质本来就不怎么好。他忙摸索着找出卫生纸擦拭。
车厢里突然一阵骚动,两个警察大声嚷嚷着走了进来,把整车厢人都吵醒了。见是警察,唐旭不由得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马上站了起来想跑。他仿佛听见他们在说,就在这个车厢,就在这个车厢。是来抓我的吧!他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是来抓他的,是查票的。“查票啦。查票啦。”两个警察动静越来越大。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但他反应还算机敏,忙装做是因为累了使劲儿伸了个懒腰就又坐下了。他把票拿出来给警察看。警察验完票,又好奇地瞅了眼他脸上的血,他忙解释说:“上火,鼻子破了。”一个警察瞅瞅他膝盖上的包,纳闷儿地说:“干吗不放上边去?放你腿上不累吗?”警察的话招惹得周围乘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就好像他们心中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呢。唐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了笑。警察们走了,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就说是自己刚拿下来的马上就放回去多好。唉,应变能力太差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他想雪洁要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想自己和罗雪洁能成为一对老天爷真会安排。雪洁比自己脑筋活络多了,她很会随机应变,那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有一回有事她上班迟到了,潘定一问她怎么才来,她莞尔一笑说:“啊,我一个朋友对咱们公司很感兴趣,她们那有一帮女的,非拉我去给她们介绍介绍。”潘经理非但没批评她反而还当众表扬了她。说什么顾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对顾客提出的各种要求要热情而不能厌烦。他想雪洁见自己总不着家肯定会非常着急,她发现那张字条了吗?她会恨我吗?她肯定猜不透我心中真实的想法。啊,雪洁,要是我们现在在一起多好。他真想立刻就同她联系,告诉她自己现在在哪里,问问她怎么样了?但他马上克制住这种危险的冲动。他想自己要真那么做会冒多大风险啊!没准儿中京市的警察们早已经布置好了对雪洁的监控呢?单等他同她联系了!这样一想,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他觉得自己还不算糊涂,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行动安排得都非常周密。
唐旭已经整整四天四夜没合眼了。他觉得自己都要达到忍耐的极限了。他眼冒金星,前心贴后心,稍不注意就会一个跟头晕倒过去。他小心地靠在椅背上眯了一会儿,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但就在睡梦中他也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高度警惕。火车稍微晃动剧烈了一下,他就猛然惊醒了。天啊,我怎么又睡着了?他狠狠地责备着自己。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伸懒腰,跺跺脚,振奋振奋精神,尽可能地把瞌睡虫全部驱走。他复又坐下,但再也不敢合上眼睛了。对面乘客酣酣地睡得香甜极了,仰着脖子大张着嘴,看得唐旭直眼馋,看得他不由得睡意又起。他忙又站了起来,再次振奋精神,给自己打气说千万不要受他们传染,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在这关键时候,一定要挺住!唐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有各种各样的睡眠姿势诱惑着他,那滋味,甭提多难受了。
但他还是没能忍住又沉沉地睡着了。突然从车厢过道里跑过来五六个身材高大、面孔威严的警察。他们一个个戴着白手套,举着手枪。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唐旭,他们抓的就是他!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模样的左右看看,大声地命令道:
“就是他!给我铐起来!”过来一个人从兜里摸出张纸,用力在唐旭面前抖了抖,大声地说:“唐旭,你因涉嫌诈骗,被我们依法逮捕了!”唐旭看到,那是张盖有鲜红大戳儿的逮捕证。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唐旭反应过来,一副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戴在了他的手上。
“带走——”
唐旭“啊”的一声猛然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他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摸摸箱子还在,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刚才,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连额头上的头发都渍湿了,腰背部一阵阵发凉。多么不吉祥的一个梦呀!这个梦让唐旭更加地担惊害怕起来,起初他还以为,离开中京越远,危险离自己也就越远。但现在,他仿佛看见危险这头披头散发的魔鬼正迈着响亮的步子快速向他逼近,不时还疯狂地爆发出一阵阵放肆的大笑声。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危险马上就要降临了!列车正飞速地向着终点逼近,他想等到了昆明,我真的会一下火车就被逮捕吗?他感到后悔了,他想要不离开中京就好了,可以把钱再还给吴均梅。但现在都已经跑出这么老远了,再去还这性质就变了。要不我去自首?才不呢,合着我这么干为的是蹲局子呀!他还想会不会有人已经盯上了我,等我一下车就对我下黑手,图财害命,杀人越货呢?这样的事可没少听说。唉!
就算被歹人把钱抢走把自己命搭上我也逃脱不了这诈骗的罪名了呀!他想好马不吃回头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一切都听天由命、坚持到底吧!
他怕下火车,他真希望火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可是再等一个晚上,等到明天下午,列车终点站就到了。唉,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很糊涂呢。怎么就干出了这样的傻事?我真是个蠢笨的人。他真心地感到后悔了,但一切都为时已晚,这错误他已经铸下,判他个诈骗罪已经是铁定事实了。现在的唐旭,是左想左不对,右想右不对,前想前不对,后想后不对。他大脑就像被撕裂了一样,感到无比的痛心疾首。他开始恨自己了,恨自己怎么就见财起了祸心呢?可怜吴均梅那样一个天真热情的老太太,人家白欣赏白信任我了。况且人家老伴还有病,他要是知道了得多生气啊!他良心发现了。他真想时光能够倒流,能够再退后几个月,那样子的话,他就不会认识吴均梅,也就不会有人肯把钱借给他,他也就不会掉进这个令人无法抵挡充满诱惑力的陷阱了。现在要是被抓着,那可是人赃俱获呀,你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没法说清楚啊!他盯着手中那个做工精巧、用料考究的密码箱,不再感到那是一笔沉甸甸的能够让他后半辈子过上幸福生活的财富了,那是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是一颗随时都会起爆的不定时炸弹!到时候他会被它炸得粉身碎骨、七零八落的。他真想一甩手把它从车窗扔出去!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他一会儿很后悔想回头上岸,但考虑到事实上已经构成犯罪了,再回去不等于往枪口上撞吗?一会儿又想反正这贼船已经上了,就拼了命地往前划吧!他当然也抱有极大的侥幸希望快快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他却万分强烈地感到不远的前方早有个黑洞正张开巨大的嘴巴等待吞噬他,火车每向前开进一米,他的担心与忧惧就增加一分。他不仅仅是睡不着觉了,他愁啊!怎么想怎么不行,这不等于把我往绝道上逼嘛!这不等于只有死路一条吗?
连日的颠簸,他又饥又困,又饿又乏,加上思来想去这巨大的令人无法承受的煎熬、恐惧与压力,唐旭发现自己的头发竟然在一夜之间全变白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才25岁呀!火车上的人们也都惊讶极了,一时间,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各个车厢,人们都跑过来,拥挤着像看动物园里一只稀奇的动物一样瞪大着眼睛、大张着嘴巴好奇地观看。这简直太神奇了!哪里见过这等咄咄怪事呀!
唐旭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更加引起了乘警们的怀疑。乘警们早就看出这个小伙子有点不对劲了,乘警们那都干什么的,个顶个火眼金睛,小偷、流窜犯见多了。在人们一双双吃惊的眼睛注视下,唐旭被两个乘警架起来押往一个小休息室接受审讯。一看乘警要架他,唐旭心头那本来就已摇摇欲坠的堤防一下子轰然倒塌,吓得他裤子都尿湿了,瘫软在地上拽都拽不起来。这不更加明显地告诉警察同志自己有事了吗?火车驶抵终点站云南省省会昆明,唐旭被乘警们交给了当地派出所。中京市那边还没有接到吴均梅报案呢,唐旭这个软柿子,却吓得把什么都招了。招供完毕,他一下子觉得解脱了,对着昆明那朗朗的天空深深地呼出来一口气。做昧良心的事并非唐旭本性,接受法律的审判比接受心灵的谴责让他觉得要好受许多。
第二天,昆明警方决定把唐旭押送至中京市公安局,只用了短短五天时间,唐旭就又回到了中京市,被关进了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