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真正的人生应该是战斗,真正的活着就应该锋芒毕露。在屈辱和人格中选择,应该选择后者;在活着与自由中选择,应该选择后者;在平庸与死亡中选择,应该选择后者!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永不妥协!爱谁谁!
——春树
程文志对朱宝达讲的一席话,让朱宝达陷入了犹豫中。这几天,尤其是晚上,他总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人事局的工作,我是辞呢还是不辞呢?”
瞧程文志那一脸羡慕自己的样子,看来我这份工作真的是很不错呀。也是,想想自己班上30多名同学,有几个像我这样找到了既体面又稳定的工作呢?珠宝班的同学们,大体分这么几种情况,一是被调剂过来的,本人并不喜欢。二是一时冲动觉得好玩儿填写的,并不真懂。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对这个专业进行过认真分析,认定日后做这一行准能发财的。朱宝达就属于这最后一种。虽然学的都是珠宝专业,但又有谁真能开得起珠宝店呢?朱宝达在省城党政机关留下了,他的大学同学们一个个羡慕得要死。不过也有几个在南方大城市珠宝店打工的,听说后颇不以为然,说:怎么,我们的monitor要弃商从政了吗?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铁了心准备在珠宝界大干一场似的。他们对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颇为不屑。他们大多出生在富庶的东南沿海一带,当初跟朱宝达一样抱着发大财的目的选择了这个专业。南方人思想开放,近年来随着改革的逐步深入,率先在价值观取向上发生了明显而重大的变化。在官本位思想浓厚的中国,在南方一带,已经出现了不少弃官从商的现象,像福建省信息产业厅厅长游宪生,挂印下海后出任了民营亏损企业ST中福的总裁,在当地公务员干部队伍中激起了强烈反响。温州市副市长吴敏一、林培云,市政府秘书长何包根、副秘书长王运正等4名政府官员辞职下海,选择到民营企业任职,也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而这,就是前几天刚刚发生的事。朱宝达在报纸上读到了,心灵很受触动。
在大学读书时,班上有位温州同学叫吉荣德,吉荣德的言谈行为把南方人的一些思想观念潜移默化地灌输进了朱宝达的头脑。吉荣德说有钱大家赚,只要能发财,干哪行都光荣,就是给人擦皮鞋也没人笑话你。南方人勤奋,吉荣德说他父母钉皮鞋常常干到深夜,北方人比较懒惰,空闲的时候打麻将,去饭店胡吃海塞,要不就昏昏大睡。南方人时间观念强,深圳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不就喊出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吗?南方人抓紧一切时间琢磨怎样赚钱。大工厂小作坊里24小时一刻不闲着,工人们分三班倒着上。南方人经济头脑敏锐,赚钱思路开阔,社会上有些人一提到钱总是满脸不屑的样子,其实,口袋里钱多些又有什么不好呢?钱多了总不会扎手吧?邓小平说发展才是硬道理,鼓励一部人先富起来,是非常睿智,非常富有远见的。一个国家只有富强了,才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马斯洛讲,人有五个需要层次,最高的一层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需要,每个人都有追求成功的渴望。这两个月上班,他还听说了这样一件事,他们科长的堂弟,学会计专业的,两年前大学毕业后分在了黑龙江省政府办公厅。你猜怎么着,辞职了。一个人去了北京,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合伙开了家会计师事务所。几年的时间便在京城业界混出了名气,赚钱赚老喽。用他们科长这位堂弟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在机关里干耗什么?跟周围人比熬老头呀!
朱宝达大学时代最大的梦想,是毕业以后成为一名成功的珠宝商人。鬼使神差的,他却进了党政机关步入了仕途,南方那几位同学会怎样想我?他们会不会嘲笑我,认为我朱宝达变来变去的没有志气。不行,这工作呀,我是一定得辞!朱宝达咬牙在心中暗暗发誓。又想到南方那几位同学人家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里有的是钱,他们要开珠宝店,不愁没有本钱。而自己的父母,却是老实本分的普通农民呀。这样一盘算,心中不由得就敲起了小鼓。转念又一想,父母是农民怎么了,许多大富豪小时候还是孤儿呢?像霍英东、郑裕彤、李兆基……哪一个不是出身寒微?又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英雄莫问出处。史玉柱当初南下深圳才只带了8000元,还不照样创建了显赫一时的总资产达3亿元的巨人集团?没有钱不要紧,可以先从小生意慢慢干起,只要有头脑,有思路,不怕吃苦,不怕挫折,终将会取得成功的。和大学同学们相比,我哪点也不比他们差。我还当过班长呢,还有过做“领导”的经验呢。父母不能给我金钱,但却给予了我能力。中原逐鹿,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定呢!
朱宝达想通了,决定了。他做出了自己人生之路上的一次重大抉择,他感到非常的兴奋。
朱宝达没有把辞职的事对舅舅讲,他想讲也白讲,舅舅肯定不同意。他更没敢告诉自己的父母,他想父母万一知道了,一定会疯了似的跟他急,没准会找来中京跟他算账呢。这件事儿,对谁也不能说,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们就谁都拿我没办法了。
在人口过剩,到处超编严重的中国,任何一个单位要想调进一个人,那真是难上加难,然而要调出一个人,除非有技术和业务专长的尖子,只要你提出要走,马上就可以得到满意的答复。朱宝达提出辞职,政策允许,国家鼓励,他这一走,还可以腾出一个空编来,正好可以进别人呢。削尖了脑袋想进来的有的是,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局长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朱宝达提出辞职的请求,局长很爽快地便应允了。
他去见局长那天,局长正好没事,一个人深陷在宽大的皮转椅里悠闲地吞云吐雾,局长是个50岁开外的白胖老头儿,听他讲明了来意,眉开眼笑地乐了,说:“好啊。小伙子,挺有志气的嘛,啊,我这里没问题。”
又说:“这事你舅舅知道吗?”
“我还没跟他说,我怕他不同意。”朱宝达很不自然地抓抓脑瓜皮。
“唔。唔。”局长眉头皱了一下,想了想说:“小伙子,你辞职下海,这事我坚决支持。不过,我可得事先跟你讲明了,这海呀,你下去了,可就再也上不来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啊?”
“明白。我已经考虑很长时间了。就这么决定了!”朱宝达斩钉截铁地说。
辞了职,朱宝达就像是一只冲出笼子的鸟一样,他用力扇动翅膀,穿越宏伟的都市楼群和茫茫人海。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大人物,主宰着这座城市,主宰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几天后,他辞职的事不知怎么被舅舅知道了。这天中午,舅舅的司机小刘敲开了他宿舍的门(辞职后他还一直住这里,单位领导也没说什么):“宝达,你舅舅让我来找你。让你马上跟我走一趟……”
辞职的事,朱宝达最怕让舅舅知道。但他又一想,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反正现在已经是木已成舟了,舅舅横竖拿自己也没办法。
省煤炭厅梁副厅长是朱宝达的亲舅舅。早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常听母亲说起他。说你舅舅年轻时是多么多么好学,母亲说那时家里总来人,为了图清静,舅舅经常躲到白菜窑下面点上煤油灯看书。母亲对他说这些是为了勉励他,希望他也能够像自己的弟弟那样好好学习。舅舅后来考上了一所全国着名的煤矿类重点大学,毕业后支边去了西北,在一线企业工作了好多年,后来才调回了中京市。经过近30年的摸爬滚打,从一名普通的煤矿工人干起,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的地位。
朱宝达的姥姥姥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虽说是自己的亲舅舅,却基本上没怎么回过老家。只是在自己上小学,念初中时来看过母亲两趟。所以,对这个厅长舅舅,朱宝达是既熟悉又陌生。舅舅同他们虽然一年见不了几回面,但有什么事还是热心帮忙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惹是生非的没什么大事求过舅舅,就朱宝达毕业想在省城找个工作这事,母亲向舅舅开口了。舅舅当即表态,说这事没得说,小达能考上大学说明他已经是个很争气的孩子了,安排工作的事姐你就是不说我也早惦记着呢,你们就甭管了吧,一切全由我包了。见弟弟这么说,父母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儿。舅舅说话算数,把朱宝达安排进了中京市人事局。朱宝达刚来中京报到时,父母也跟来了,再三地向弟弟表示客气,头走还反复叮嘱儿子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多同舅舅商量,要听舅舅的话。省城是个大地方,千万不要惹是生非的,别给舅舅添麻烦。梁副厅长生得方面大耳,一脸福相,虽然总是一副笑脸,但不知怎么,朱宝达却总有一点怕他。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反正他觉得舅舅身上有一种东西令人望而生畏。
朱宝达忐忑不安地来到舅舅办公室。舅舅正微笑着同一个男人聊着什么,看到舅舅脸上带着笑,朱宝达惶恐不安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想,看来舅舅对我辞职的事,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反应强烈。
男人站了起来,点头哈腰着告辞出去了。朱宝达偷偷又瞥了一眼舅舅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刚才还挂着的满脸微笑忽然不见了,变得阴云密布起来。
朱宝达的心一下子就又提溜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班台前,轻轻地叫了声:“舅舅。”
“啪——”梁副厅长用力猛拍桌子,桌上一个白茶杯盖险些被震了下来。
吓得朱宝达心里“咯噔”一下子。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舅舅啊?”梁副厅长厉声喝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连吱也不跟我吱一声。啊?”他抬起头,两道宝剑一样冷冷的目光,狠狠地刺向朱宝达。
“不是,舅舅。”朱宝达目光躲躲闪闪地说,“我辞职是想学做生意,这几年跳槽下海的,不挺多的吗?挺正常的呀?”
“还下海,就你?别不知天高地厚了吧。你以为是个人都能发大财啊?”
“我想先找家珠宝店打工,跟人家学学经验,然后自己也开家珠宝店。什么不是人学的呀?”
“还去珠宝店打工?捧着个金饭碗你非得扔了去捡泥饭碗呀。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见朱宝达沉默不语,叹口气换了种语气说:“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呀?啊,你以为人事局是那么好进的吗?啊?人我也给你求了,钱我也给你掏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得慌是不是?你想做买卖不想上班你提前跟我说呀?我还省事了呢?”
“不是这样。舅舅。”朱宝达急忙辩解说。
“不是什么?你想做生意当初就该跟我说。上班才三个月就不想干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呀?啊?宝达,你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是个大人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啦!”
舅舅说他不懂事,这话让朱宝达不大高兴。他梗着个脖子,脸红红地说:
“好。好。我不懂事。我不懂事。你给我掏了多少钱,回头我一定如数奉还给你!”又说,“这工作反正我已经辞了,这海我是铁了心下定了。”
“你。你……”
梁副厅长被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外甥脾气会这么倔,还挺不让人说话。
梁副厅长不认识中京市人事局局长,他是通过省人事厅一个副厅长的关系把朱宝达安排进那里的。朱宝达辞职后,市人事局局长在一个酒场上碰上了省人事厅那个副厅长,把这件事跟他汇报了一下。老朋友听说后不禁一愣,抄起电话就给梁副厅长打了过去。梁副厅长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这臭小子!捅出这么大娄子来竟然连吱也不吱一声!”老朋友劝他息怒,说:“现在的年轻人呀,一个个心高气盛着呢。认为单位太小,盛不下他呢。刚出校门的学生,啊,多少都有点这样。回头你好好劝劝他。市人事局那边不会有事,我跟王局长再说说,再让他回去上班就是了。”令梁副厅长没想到的是,外甥竟然这样不听话,还敢当面同他顶撞。
做舅舅的震怒了。他劈头盖脸地把一句句严厉的话甩向朱宝达,他最后说:
“你就是不回去上班了是吧?就这么决定了是吧?好。臭小子,你有种。我管不了你了。让你爹你娘来教训你吧!”外甥这么不听话,梁副厅长也没有办法,他这样做也是为朱宝达着想。一个电话过去后,第二天上午,姐姐姐夫拎着大包小包急匆匆从几百里地之外赶来了中京。
一见到自己儿子,母亲的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她又哭又闹地数落着:“烧包了你呀。怎么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是有这么个能耐舅舅,才能留在省城。你看看咱村二旺,念的重点大学去了养猪场!还有翠枝儿,农大毕业,还不见天在家里待着!我说你这是哪根筋背着扣了,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呀!达,听娘劝,这工作咱可不能辞,你知道村里多少人羡慕你呀!”“我就是想到社会上闯闯,娘,你相信我。我能行的。”“你这个小死娃子,你怎么就这么犟啊你?”母亲用手点指着朱宝达的额头,带着哭腔说:“老天爷呀老天爷,俺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犟种呀!”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达,达,听娘的话行喽呗。咱从庄稼地里出来的,别说是在省城有这么个好工作了,就是在地区、在县城咱也应该知足呀。咱一个土豹子,一下子变成了金凤凰。还不是沾了你舅舅的光呀。村子里多少人羡慕你娘呀,有个有本事的弟弟,这又出息了个能耐儿子。达呀,咱可不能忘了本呀,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娘,不是忘本不忘本的事,也不是不听你们大人的话,我就是觉得蹲办公室太浪费青春,我才这么年轻,我想下海学做生意赚大钱。社会上有不少人已经在这么干了。而且,没有把握的事,我也不会这么固执的。娘,我觉得我能行。你就相信你儿子一回吧。你儿子上学就是个好学生,做生意肯定也不比别人差。”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朱宝达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那遭天杀的呀,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犟种呀。呜呜呜呜——!”母亲从兜里掏出个手绢,“扑腾”一声蹲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痛哭起来。
“娘。”朱宝达赶紧给娘跪了下去。“娘,你别哭了,你别哭了娘。我听你的话,我还回人事局上班。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朱宝达眼睛光闪闪的,噙满了委屈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