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纳尔夫人为她的孩子感到的忧虑完全消除了;仅仅到这时候,她才被于连的极不寻常的美貌所打动。他那几乎是女性的容貌,还有他那困窘的神态,在一个自己也极为羞怯的女人看来,一点也不显得可笑。而通常被认为男性美所必须有的那种雄伟气概,也许反而会叫她害怕。
——【法】司汤达
唐旭搞出租车运营已经两个多月了。唐旭跑夜班,是什么人都能遇到呀。酒鬼、小姐、嫖客、神经病……一个同行的朋友告诉他,晚上把车泊在夜总会、酒楼、歌厅之类的场所,甭担心揽不到生意。但唐旭去了一段时间后就再也不想去了。生意倒是不愁,不过上车的客人往往非常生野,特别是那些夸声野调的外地人。有一回从里面勾肩搭背走出来两个男的,唐旭拉着他们从市区最西端跑到最东端,下车后竟然分文不给。唐旭刚咕哝了一句,其中一个(长相肥胖)立刻就凶相毕露,恶声恶气地点指着他说:“他妈的!敢向你大爷要钱,肯赏脸坐你车就不错了。警告你小子,别不知好歹啊!”唐旭想肯定是遇上黑社会的了。而且同样是出租车司机,有些人看唐旭老实,是小白脸,就专门期负他。本该轮到他排第一个了,却不让他动,自己开车上来把好位置占了。起初唐旭非常愤怒,想跟他们打架。但转念一想还是忍着点吧,在中京大街小巷跑着的出租车多达8000多辆,竞争太激烈了!
出租车这一行是高风险职业。最近连着出了好几起女司机被强奸、抢劫的恶性案件。女司机身单力薄,又爱戴个金项链、金戒指什么的。很容易成为犯罪分子袭击的目标。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出租车安上防暴网了,就像住低层楼房的居民安装防盗网一样。司机们的这种做法让唐旭感到非常恐慌。他天生胆子就小,心疼钱晚上连个压车的都没有找,现在他更加提心吊胆了。但他总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觉得社会上大多数人是好人,那种不幸和倒霉的事是不会轮到他身上的。这两天他又听说了一件事,更增加了他的担忧。在老家跑出租的二舅(他跑面包车,天津大发),傍晚从清水市拉了个客人去下边一个县里,走到半路上出事了。车被人抢了不说,人被捅了八刀(二舅反抗了),幸亏抢救及时,要不准得送了命。
跑出租车,说起来风光,“方向盘一转,钞票滚滚来”,可谁又能了解其中的风险呀。唐旭不想跑晚班了。这段时间在冷冷清清的午夜沿着大街小巷拼命练车,他已经相当熟练了。唐旭跟白天租他车的那名司机调换了一下,让他晚上跑,自己跑白班。
他不在夜总会、歌舞厅门前泊车了,而是选择了驻军部队、科学研究所和高校等类似的地方,这种部门的人看上去大都比较文明与斯文,他喜欢同他们打交道。他让打字社给自己印了盒厚厚的名片,凡搭乘他车,聊得比较投机的客人,他就递给对方一张。有两个坐过他车的后来经常呼他,一来二去他同他们成了朋友。经常呼他用车的其中一个是位陆军少校。少校每逢周末总要回老家一趟,有时领着老婆孩子,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他老家不远,就在中京市西边的某郊县,来回总让唐旭接送。时间久了唐旭慢慢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跟个部队首长的专职司机差不多。活儿一多,唐旭要价就给对方优惠一些,少校觉得唐旭小伙子挺实在,后来就连家里换液化气也给他打电话。部队待遇比地方上要好一些,少校是个大方人。钱上不少给他,还隔三差五地送唐旭些七八成新的军装给他穿。另有位熟客常包唐旭的车去别的城市,最远的一趟去过天津。
唐旭月收入基本稳定在3000元左右。也许换成别人这样的收入就满足了,但唐旭不。“挣工资”不是他的目标,他的心野着呢。他渴望一夜暴富,迅速成为有钱人。他恨不得明天就能够把汽车修理行戳起来。那才叫事业呢!这叫什么?只不过小打小闹,混个吃穿而已。他心急如焚,内心无比焦虑,他想:照这样挣钱速度,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开车行呀?
这天早上唐旭开车又上了路,忽然觉得很纳闷儿,大街小巷里怎么瞅不见一辆出租车?他隐隐约约有些高兴,没有竞争对手呀。正当他心存疑虑又满怀欣喜地左顾右盼时,腰上的呼机突然“吱吱吱”鸣叫了起来。他急忙在路边一个IC卡电话亭处停了下来,摘下话筒给对方拨了过去。
“我说你还在跑呀?赶快歇喽!”是他同行的一个哥们儿,听上去声音非常激动。
“怎么了?”唐旭不解地问。
“怎么了?出大事了!你快到市政府对面的人民广场来,全市的出租车司机今天都罢工了!正在这里集会举行抗议示威活动呢!你赶快过来吧。过来再说。千万别开车来呀!”
“罢工?为什么?”唐旭觉得这事儿挺新鲜。
“还不就是因为前几天大家念叨的市政府新出台的那个规定!”
“哦——”唐旭这才恍然大悟。
唐旭赶忙把车又开回了家,然后乘公共汽车像肩负着一项重大使命似的急匆匆赶赴人民广场。
好家伙,唐旭打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壮观规模如此宏大的场面呢。在新建成不久的宽广的人民广场上,聚集了大约有一千多辆一水儿的红夏利吧,齐刷刷地像甲壳虫一样趴在那里。有数不清的人头在攒动,布满愤怒与急躁的一张张脸。人民广场与市政府之间的华山路全给堵死了。大大小小的各式汽车排了一长溜,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鸣叫个不停,试图把拥挤的人流车流驱散……
出租车工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聚拢在广场中央,几个情绪激昂、此次活动的组织者站在场地当中正在带头振臂高呼口号:
“坚决反对市政府第203条规定!”
“人民政府要为人民!”
“工人阶级利益坚决不容侵犯!”
“……”
太让人激动,太让人兴奋了!唐旭忍不住也加入了进去,像周围人一样热血沸腾地振臂高呼。
唐旭忽然想,有这么多人在此抗议,多自己少自己一个根本就无所谓。他想多么难得的机会呀这是?如果现在去拉活儿,那挣钱的速度还不哗哗的。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同当下的形势有些不妥,就没有走。同工人们在广场上溜溜待了一天。
第二天听说双方的斗争还在进行。工人们的目的很明确,即强烈要求市政府立即终止这一规定。唐旭沿马路闲逛,偶尔能见到一辆出租车一闪而过,窗玻璃上有个大洞,前后车牌号码用不透明宽胶带紧蒙着,过十字路口时警察看见了都不管。没有出租车奔跑的马路上车辆明显稀疏多了。唐旭看到马路两旁有不少人明显是在等候出租车,等半天见总也不来,只好既纳闷儿且无奈地朝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
那么多客源从眼皮底下白白溜走真叫人心疼呀!唐旭的心中滚过一阵阵想去大街上拉活的强烈冲动。他想多么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呀,这辈子不可能再遇上第二次的。我现在如果出去跑,一天下来挣个千八百的绝对不成问题。罢工时间持续得越长才越好呢,罢10天工没准我能挣1万呢!
唐旭越想越觉得时间宝贵,扭转身子“噌噌噌”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他精心伪装了一番,披上厚厚的棉大衣,戴上宽边墨镜。学着刚才瞥见的那辆车的样子也把自己的车牌号码用胶带封了。左顾右盼了一阵,没有观察到可疑人员,脚底下一用力,“呼”一声把汽车开到了大街上。
他以为所有出租车司机全都去人民广场了呢。他不知道还有老多就在路边打扑克,下象棋……同时在耐心等待着谈判结果。他像只狐独的狼一样沿马路认真搜索着。有一个目标出现了,打老远就冲他招手,他马上兴奋起来。正当他加大油门准备往前奔时,突然一块砖头凌空猛向他的车砸了过来。“哗啦”一声把他右边窗玻璃打碎了!车窗外,“工贼——”“叛徒——”五六个粗犷的声音向他怒吼着,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没敢把车停住,脚底下由于惊慌用力太大,车身猛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像个过街老鼠似的“倏”一下逃走了。
唐旭不敢走华山路、庆丰街等大道,他专挑九经街、十一纬路等偏僻的小街、小巷穿行。就这样也还是不断有砖头瓦块飞来。唐旭的心一阵阵发紧,他想如果从正前方飞来一块砖头,千万别把自己脸炸开花了呀。唐旭后悔了。他想自己真不该出来。瞧瞧现在都成什么样了,钱没挣到多少不说,车险此被砸了个稀巴烂。唐旭想我可千万不能停下来,万一被他们拦下了,再把我拖到人民广场去,没准儿会被当成叛徒活活打死呢,以此作为对其余“工贼”“叛徒”们的警示。他转念又一想,嗨,反正这贼船已经上了,索性就破罐破摔吧。一不做,二不休,“哥哥”你就大胆朝前走吧。唐旭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停车,怕周围有出租车司机的话遭到他们突然袭击。他认准了目标就“刷”一下猛冲到对方跟前,还没等乘客坐稳,他这里“倏”一下又突然起步了。知道情况的乘客倒也表示理解,非但不埋怨,还直个劲儿地问这问那。说你们为什么要罢工呀?说这事儿可真新鲜!说这城市里要没了出租车出门多不方便呀。乘车的人大多也为他们鸣不平,与唐旭一起对市政府新出台的这一规定骂娘。有人陪着他说说话,唐旭的心理压力减轻了些,他不再那么惊慌、那么提心吊胆了。
罢工还在进行,唐旭不敢走闹市区,左拐右转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他事先与乘客们都沟通好了,乘客们说只要能打上一辆就不错了。在钱上多数也不跟他太过计较。才只半天工夫,唐旭就拉了20多位客人,往包里塞了400多块钱。
他这才有些高兴起来,不停地在心中感慨着,说真是机遇与风险并存呀!要搁平时,挣400块钱,起码也要两三个工作日呢!
快到电子工业部第39所时,打老远瞅见个老太太在不停地冲他招手。老太太六十来岁的样子,卷头发,披件米黄色羊绒大衣。她搀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头,估计是她老伴吧。老头儿耷拉着脑袋,一看就是生病了。唐旭速度极快地冲到他们跟前,“倏”一下猛地把车停住,一拉车门跳了下来。他先警觉地望了望四周,见没有人,才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大爷病了吗?”
“小师傅,快快快,我老伴有点脑出血。你快拉我们上医院!”老太太焦急地说。
老头儿面色蜡黄,神情有些呆滞,整个身体的重心完全倚在他老伴身上。
唐旭心说,我的个娘!别是快不行了吧?他赶紧帮着老太太,搀扶着病人在后面座位上坐好。然后缓缓把车启动,不断加速,直奔附近一所军队医院而去。
一上车,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埋怨开了,说小师傅你们这些出租车今儿这是怎么了,大街上怎么一辆都找不见啊?以前不有的是吗?俺老伴今天又不行了,平时在家里输输氧就行,也不知这回怎么就这么严重?我说扶着他到楼下打个的吧,等了老半天也见不着一辆。真把个人急死了啦!
“你还不知道吧,阿姨?出租车工人们这几天正闹罢工呢。”唐旭不想同她多说,他专心致志地开车。心说,救人要紧呀,哪有工夫扯这闲篇?
“上次人家秦大夫就叮嘱我让我一定要注意点,说一有情况就赶紧上医院。你瞅瞅他病的这个时候,赶上罢工了,我说怎么没车呢。这还幸亏小师傅你及时赶来了。”又说,“我们所大门口平时总停着一长溜儿,我说今儿怎么一辆都瞅不见了呢!”
“……”
“谁知道你们闹罢工呀?报纸、电视上也没见报道这事儿?咦,你们干吗要罢工?”“唉,别提了!市政府新出台了个规定……”还没等唐旭说完,“啪!”一声一块砖头从斜刺里撇了过来,前面车窗玻璃裂开了一道大缝,好悬没给砸碎了。
吓得老太太“嗷”一嗓子叫了起来,“我的个老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没事的阿姨,不用怕啊。先不和你解释,你看好大爷,医院这就要到了。”唐旭嘴上安慰着老太太,脚底下慢慢用力,夏利车就像飞驰的子弹一样。前方,已经望得见206医院那高耸的俄式住院部大楼了。
医院终于到了。唐旭在门口把车停下,小心翼翼地把大爷搀扶下来。看到这遍体鳞伤的出租车,进进出出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注视着唐旭他们三个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
老大爷被送进了急诊室。
医护人员迅速围拢过来,把老人放在了一张能移动的病床上。老太太不停地向医生介绍着情况,白大褂们又是打针又是输氧,紧紧张张地忙碌起来。
唐旭忐忑不安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大夫,唐旭急忙上前问道:“他不会有事吧?”“放心吧,小伙子,你父亲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输几天液就没事了。”唐旭这才放下心来。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马路上呢。心说哎呀不好!拔脚就往外跑。医院附近人多且杂,别再被人给砸喽。还好他的车依然是老样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原地耐心地等候着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松弛下来,心说没被砸个稀巴烂没被人拖走喽就认万幸吧。他赶紧上了车匆匆地开走了。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老太太他们是住院还是输完液就走人呀?自己这样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大妥当?他越想越觉得不合适,一搂方向盘返身又折回去了。老太太也正在找他呢。唐旭把来龙去脉跟她一讲,老太太满含歉疚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啊小师傅……她告诉唐旭,医生让他们住院多观察几天,不过不要紧的。边说边拿出五十块钱往唐旭兜里塞。唐旭忙笑笑说,我回来可不是这个意思。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说有什么事你呼我就行了。头走唐旭把那钱又扔给了老太太,他想俩老人看上去怪不容易的,还是让人家留着看病吧。
唐旭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医院大楼。他想自己虽然车被砸了几下,但却救了个人。他如释重负般对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非常有意义。
这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最后以工人们取得胜利而告终。出租车运营界一片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