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
——【美】德莱塞
罗雪洁最近烦透了。男朋友唐旭进的1000卷卫生纸、200箱卫生巾眼看就要砸在手里,这不,一个月都快过去了,才卖出7袋卫生纸、5包卫生巾,照这样空耗下去可不得了,房租、工商、税务……哪儿不是钱呀。这个卫生纸专营店看来开错了,1000元的匾牌制作费、9300元的货、2000多元的房租说不定得统统打了水漂儿。对于别人,损失个万儿八千的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她和唐旭来说,这可是他们的全部心血!是他们低声下气死皮赖脸从亲戚朋友同学那里借来的。这要真的一下子全没了,拿什么还人家呀!
罗雪洁心慌慌的,右眼老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想,看来,这场麻烦想要避免是不可能了。
罗雪洁是中京市宝昌珠宝店的一名职员,今年夏天刚从本省科技大学毕业。大学四年,她学了个叫模具制造的破专业,不怎么冷,但也不怎么热。毕了业没得工作可找。她的同学们有的去工厂下车间当了工人,她不愿意。现在的大学生呀,真是不值钱了,别说进工厂当工人了,听说在餐馆里端盘子洗碗在农贸市场卖肉的也有。上次和经理一起去府右街四海聚酒家吃饭,给他们服务的那个小伙子,不就是一个大学生嘛。自己在宝昌珠宝店工作,从本质上讲,就是一名售货员。同普通工人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兴许还不如人家呢。
罗雪洁属于活得比较现实的那类人,她清醒地知道,以自己的出身,自己所学的专业,在省城能有这么个班上就不错了。将来或许会有所发展,但一切都很难说,等机会吧。四海聚那个大学生不见得一辈子就总端盘子吧。最重要的是先留在城市。
罗雪洁来自农村,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不像有的同学那样,能通过种种关系在自己所在的地级市或县城,谋到一份正式的、收入稳定的、体面的好工作。她不行,她回去能干什么呢,只能继续在农村圈子里混。有这样的,她们村杨翠柳上了半天农大不就又返乡了吗?在老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嫁了个附近村庄的农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她学的专业很冷僻家里又没有关系吗?
在大学里,辅导员就跟她们讲过,小地方靠关系,大地方凭本领。说得真是一点不假呀。她想,我可不能像杨翠柳那样,打死我也坚决不回去。我宁愿就这样在城市里漂。城市里机会多,好歹总能混上口饭吃。
罗雪洁档案还在学校里放着呢,身份证用的是刚进大学时办的那张。凭这张能证明她是本市市民的薄薄塑料纸片,罗雪洁进出人才市场找工作时心里踏实了许多。不是本市居民没人肯用你呀,大城市人多,山南的海北的,万一你干着干着突然做出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比如说携款而逃吧!不是本市户口,你就是再优秀,也没人愿用你。甭说没学历,没有本市户口了,就是有,找工作也难着呢。看看唐旭,工作找了不知多少回了,到现在也没碰上个理想的。专业不对口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最主要原因还是人才与岗位之间供需悬殊,竞争压力大啊!最后没办法了,他这才想要开卫生纸专营店,没想到棒子这么快就抡到头上了。唉,也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拦住他呢。先少进点货,试试看呀。
她跟唐旭是高中同学,打从上高二时起,两个人就恋爱了,屈指算来两个人在一起已经五年多了。唐旭小伙儿长得精神,帅气。高高的个头儿白净净的脸,谁见了谁喜欢。相比之下,罗雪洁长得却只能说一般,单眼皮、橄榄型的脸,肤色也不白。是唐旭主动追求罗雪洁的。一开始,罗雪洁还想,唐旭究竟看上自己哪了呢?她当面质问过唐旭,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是真心的呢还是只是在故意逗她玩玩儿,自己长得又不漂亮?唐旭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身上有一种让人特别依恋的感觉。你人善良,性格宽容,同你在一起,我感觉非常踏实。”
四年前暴雨成河的那个黑色七月结束后,罗雪洁收到了省城科技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唐旭学习成绩不太好,分数刚够自费线,他想上但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
唐旭的娘是得癌症死的,欠下了一大笔医药费,他下面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小妹妹。父亲是个普通农民,脾气很大。见儿子想让自己掏腰包供他念自费大学,抡起烟袋锅子照他后脑勺就是一顿狠揍。说考上了的毕了业都找不到工作,甭说你个自费的了?想让我当冤大头啊?门儿都没有!父亲叫他好好待在家里,跟他一块种地拉扯三个女娃子。唐旭高中是在县城念的,念书把他念得心野了。他瞒着父亲,向自己两个姨妈借钱凑齐了第一年的学费,罗雪洁前脚刚到省城,他后脚就跟来了。唐旭考上的中京建筑高等专科学校,距离科技大学仅三站地。课余时间他不断地找各种零活儿干,他在集贸市场帮人卖过衣服,与罗雪洁一起挨个儿往整个中京市的大学学生宿舍推销过盒饭、腰带、太阳镜、电动剃须刀。学校食堂的饭菜价格非常贵,他不愿总沾罗雪洁的光。听说在外边租房自个儿买菜做饭开销比学校里要合算,为了节约开支,两个人合计了合计,在科技大学附近找了间简陋民房同居了,过起了只有爱情,没有面包的前卫时尚生活。
唐旭学的是建筑机械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份活计,建筑机械与土木工程两个专业傍边,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他不能算是技术人员。在建筑工地,唐旭干的活与普建工人实际上没什么两样,清槽、铺钢筋、浇注水泥、计数拉土车辆数目、负责塔吊升降开关……建筑工程是个熬磨人的行业,几个月来早出晚归的忙碌,把唐旭这个帅小伙晒黑了、累瘦了。满指望大楼盖好后能到手几千块钱,竣工都已经三个多月了,却还没有给发工资的信儿,他去找工头儿要过钱,工头儿态度挺和善,说小伙子你别着急,我们欠着你们的钱,建房单位还该着我们的呢!要说急工程队比你们更着急呀!你放心吧,你们的钱我们不会昧了的,他们也不能不给我们,唉,只是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啊?建楼那家单位,我们请过人家好几次了。总说给给给可到现在还一直拖着。
你说说现在这社会,明明是他欠我们钱我们却得反过来请他。小伙子你还年轻,社会上有许多事你还不懂。回头等工程款到了账,我们财务科的人会立即通知大家伙来领。
唐旭乘兴而来,只留了个传呼机号码,就又悻悻地空着两只手回去了。钱要不来,又没有新的工作可干,不能傻等着喝西北风呀。只得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人家见他是外地的,又没有大学学历,没有公司愿用他。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别的办法!他这才挖空心思地与女朋友商量着开起了这家卫生纸专营店。起初盘算得挺好,卫生纸这东西家家必备,谁也离不了。虽说利润不大,可挡不住下货快呀,薄利多销,不愁没人来买。看报纸上说连卖瓜子、批冰糕的都有发大财的。这两年唐旭在中京市闯荡,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听人家说这做生意呀,学问也大着呢。干别的吧自己什么也不懂,卫生纸这东西没那么多弯弯绕,就动手干上了。他选的店位置要说也不错,在一家大型超市附近,客流量不小,可怎么到头来还是被套上了呢?
“这可怎么办啊?老这么干耗咱可耗不起,唐旭,得赶紧想个办法啊!”在中京市西郊一间简陋的农舍中,罗雪洁愁容满面地对自己男朋友说。连着好几天了,她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翻过来,倒过去,总也睡不着觉。亲爱的读者,若这么大的事临到你身上,你还能睡得着吗?
罗雪洁这几天上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劲儿。同事王芬跟她开玩笑,她淡淡地一笑置之。王芬觉得没趣,默默地低下头偷偷打已经快一半了的红毛衣去了。她不时抬起头鬼鬼祟祟地朝远处张望,密切关注着经理的动向。礼拜一,买卖稀。这不,两个多小时都过去了,总共才上了七八位顾客,也都是绕柜台简单地兜一遭儿然后推门而去。
罗雪洁神思恍惚地趴在柜台上,胡乱摁着一只计算器玩。她在想,得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把卫生纸卖掉呢?她没有注意到,从门外进来一位背红坤包的年轻女孩。女孩身材高挑,容貌漂亮,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她不看柜台里面的货,而是微笑着径直向罗雪洁走来。
“雪洁,你看谁来了?”王芬轻轻地提醒她。
她竟然没有听见。王芬又轻叩玻璃,吐一下舌头说:“嘿,经理来了!”罗雪洁打了个……睁,一下子从联翩的想象中回到现实。她慌忙去捕捉经理的身影,没有啊,正愣神间,突然瞥见曾美格笑眯眯地在望着她。
“啊,美格。你什么时候来的?”罗雪洁慢慢站起来,淡淡地向自己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问候。
曾美格冲王芬和宝昌其他员工们笑了一下,员工们也都友好地对她点头致意。她是这里的常客。老同学的憔悴神态和脸上出现的异样表情,她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她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雪洁?不高兴我来吗?还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以往,自己的老同学可不这样。每次曾美格迈入宝昌的大门,老同学脸上都会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打老远就送上一句热情的“HELLO!”
见到曾美格,罗雪洁忽然想起,她同唐旭做生意,还向曾美格借了2000块钱呢。曾美格不是有钱人,她借给他们的是她将来找工作的钱,当时许诺说这钱用不了多长时间,店开起来后赚了马上还。此时此刻见到曾美格,就像看到了想象中陆陆续续都会来向他们讨钱的债主一样,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极度的恐慌感。
在大学里,曾美格和罗雪洁同班同寝,两个人是要好的朋友。曾美格长得漂亮,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柳叶眉弯弯的,呼扇呼扇的一双长睫毛下面,掩藏着一对清澈的潭水一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对小酒窝,小喇叭花一样荡漾着一抹摄人魂魄的光彩神韵。曾美格是有名的校花,回头率100%,追求者不计其数。或许是漂亮女孩心都高吧,大学毕业时,曾美格铁了心认定大城市才是她的归宿,她现在像罗雪洁一样在中京漂着。
曾美格不喜欢农村,不喜欢小地方的生活。家乡的一切令人感到亲切,可家乡人却多少也有一些愚昧。好男儿志在四方,人不能总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吧,那样的话,就太没出息了。曾美格不高兴听别人说农村多么多么好之类的话。她想,如果农村好,干吗有那么多人非要费劲巴力地考出去呢?曾美格在中学时代学习成绩并不优秀,她复读了两年才考上的大学。每一次名落孙山,她都暗暗咬牙鼓励自己,对自己说:“别人可以笑话你,但你自己绝对不要瞧不起自己!再来一次。就算再失败了又怎样?你一定要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你一定要活出点颜色来给周围人看看。”
大学时代,曾美格谈了个男朋友,跟罗雪洁和唐旭的情况差不多,男朋友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只不过两个人高中时连话也没说过,男朋友考上的是北京一所大学。一天,曾美格忽然收到一封寄自北京的信,好奇地打开来看,原来是高中时坐她后面一个叫腾云刚的男生给她写来的求爱信……腾云刚经常在双休日来中京市找她。曾美格的同学们多次看见俩人手挽手肩并肩着在校园东郊的小树林里散步。男朋友性格耿直、倔犟,生着两道浓浓的、倒立的剑眉。他们本来说好了毕业后曾美格去北京发展,没想到后来这事泡汤了。腾云刚没能在北京留下,而是回了老家所在的地级市,去一家中外合资的钢铁厂上班了。工作是他父亲给安排的,男朋友思想保守,人很孝顺,听父亲的话顺从地回了原籍,劝美格跟他一起回去,没想到遭到了后者的断然拒绝。腾云刚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朋友原来如此固执,为此,他专程赶来了中京。
“跟我回去吧。咱就真去了北京也只能漂着。”
“可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北京漂。”曾美格说。
“可人总不能一辈子老漂着呀?怎么着也得有个正式工作呀。听我的话,还是回去吧,老家不也挺好的吗?谁都想出人头地,可出人头地跟在哪发展关系不大,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有出息的人在哪儿不能建功立业呀!”
“你要是铁了心回去,那我们就只有分手了。”曾美格背过身去,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腾云刚也很倔,他没想到相处了四年的女朋友竟然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他心灰意冷,认为自己看错了人,认定曾美格是一个薄情之人。听高中同学讲,从中京市返回老家后,腾云刚很快就结婚了,新娘子长得不如曾美格漂亮,不过非常喜欢他。曾美格想他是误会自己了,他这么快就结婚显然是在跟自己赌气。
曾美格脾气是有点倔,但她当真爱城市胜过自己的男朋友吗?当然不,如果她不爱他,又怎么会跟他谈四年呢?她想:你干吗非要我回去呢?你可以来中京咱们一块漂呀,哪怕再苦再累我也愿意跟着你。我们都还年轻,上一辈人的思想同我们毕竟有差距,你那么听你父亲的而不在乎我的想法,你到底爱不爱我呢?就是一定要我回去的话,你也可以多劝几次呀。知道男朋友结婚的消息后,曾美格难过得呜呜痛哭了一个晚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从悲伤的心境中走出来。其实,曾美格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她很爱腾云刚,她多么希望他能像唐旭来到罗雪洁身边一样也来到自己身边,跟自己一起在城市里闯荡,在城市里寻找未来呀。
她同罗雪洁一进校门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如胶似漆,如影随形。她跟腾云刚之间的来龙去脉,罗雪洁知道得一清二楚。罗雪洁和唐旭之间的事,曾美格也都非常了解。可今天,雪洁看上去怎么这样不开心呢。莫非碰上了什么麻烦事?曾美格刚在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份工作,老板汤和明在劳动商厦一楼租了块场地,派她和几个女孩在那里做业务主办,说白了就是卖橱柜。今天轮到她休息了。曾美格是个活泼、爱闹腾的人,见好朋友这样一副神情,她没像往常那样再开玩笑,而是轻轻地把对方的手拉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关切地问:“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雪洁?”
挚友的到来和这温情的一握,让罗雪洁身上滚过一股暖流,她好像见到了亲人,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你别难过。快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你?”曾美格更加关切地问道。罗雪洁转身对还在柜台里飞快地编织毛衣的王芬说:“王姐,我们有事出去一下。”手拉着手同曾美格一起走了出来。
一出店门口,拐弯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罗雪洁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扑在曾美格肩膀上,哽咽着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