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毛泽东
湖西省水利厅位于滨河路与正阳大街交叉口东南角,米黄色的五层办公大楼端庄肃穆,程文志以前经常路过这里,看见从里面进进出出、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他羡慕地想,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种单位工作呀,每天在这里上下班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也进来了,虽然只是个勤杂工,干的活并不体面。
负责把他招进机关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郑香成,是厅机关办公室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后来在这里工作久了,程文志才慢慢知道,郑香成是工人身份,据说原来就是个普通电工,托了某位领导的关系才办成了蹲办公室的,大楼里面的人都喊他小郑,小郑其时不小了,已经48岁,都奔50的人了。
但临时工们为了哄他高兴都称呼他郑主任。其实,他才不是什么主任呢,连副主任也不是。
郑香成把程文志领进一间办公室,这个屋只有一张班台,伏案办公的是一位架副眼镜、模样挺斯文,看上去比郑香成小不少的男人。“这是咱们厅办公室的王主任,是直接分管咱们的领导。”王主任摆摆手让程文志坐下,又例行公事地吩咐了一遍,说的话大同小异,无非是什么来到省政府机关工作应该感到荣幸,一定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干工作一定要认真,负责,以行行出状元、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干好的精神严格要求自己。为了表示对此项工作的重视,他和郑香成还领着程文志从一楼到五楼专门转了一遭,把楼道、玻璃、会议室和几个卫生死角指给他看,并明确提出了工作要求,尤其是对厅领导的那几间办公室,强调了一遍又一遍。完事后郑香成又领着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这个办公室,你以后也会常来,你每天也要负责给打扫一次,墩墩地,啊?抹抹桌子,把弄乱的东西归置归置。啊?看着窗子脏了要积极主动地给擦一遍。”想了想又说:“报名的人非常多,知道为什么留下你吗?”郑香成故作神秘地看了看他,“我同王主任商量了商量,觉得你年轻,身体好,又是大学生。素质肯定高。这项工作你不要认为不重要,因为涉及给厅领导服务,因此,我们用人的标准就高了一些。对工作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你一定要小心加小心,谨慎再谨慎,丝毫马虎大意不得。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程文志连忙点头说。
郑香成最后说:“情况就是这样。活儿要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一个月400块钱,干得好以后再涨。需要什么东西自己看着去买,回头找我报销就是了。”
郑香成还给他安排了间宿舍,是以前司机班住的屋,里面有两张床,一张桌子,黄漆的木头,硬式的老货,上面还印着湖西省水利厅办字第某某号。程文志挺高兴,心说,呵呵,这下我还有办公室了呢。厅机关大院东侧,有一座烟囱高高伸向云霄的白色二层小楼,郑香成说二楼是厅机关食堂,在里面吃饭比外边便宜,外边十块钱能买到的东西,里面只要三四块,厅里给发补助,早午晚三餐俱全,不过一次只能买一个人的,不准往家里带。一楼是浴池,是厅机关同志们洗澡的地方,每周开放两次,周二女同志洗,周四男同志洗。免费。
程文志拉过一把椅子,高兴地坐了下来。他想,这里挣钱虽不多,一个月才400块,比他在中央商业大厦时还少200,不过很对他的心思。每天把活干完后就没事了,有大量的空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能吃到价廉物美的饭菜,可以免费洗澡,还有这么间属于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多美呀!自己可以搬来认认真真地学习写作啊!
顺便说一句,朱宝达从人事局辞职后,也不在人事局宿舍住了。在省煤炭厅下属一家事业单位的筒子楼上,舅舅托关系给他新找了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一找到新住处,朱宝达立刻叫程文志也搬了进来。两个人同住已经快一个月了。
晚上见到朱宝达,程文志把情况同他一说,朱宝达也很高兴,说:“先干着呗。骑马找马,以后等有机会再说。”程文志说人家还给了间宿舍,说他想搬走,朱宝达一听就急了,不高兴地呵斥道:“搬嘛呀搬!在我这住着!一个人多没意思。再说了,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用。遇上什么事,咱们还可以互相给出出主意呢,不让啊!”见朱宝达态度如此坚决,程文志想如果执意要走的话,没准儿会伤了和气,还是继续住这里吧。反正也已经住习惯了。而且,这里离水利厅也不太远,骑自行车20分钟就到了。
自此,每天早上5:00,程文志早早地就起床了,匆匆洗把脸,有时连脸也顾不上洗,骑上自行车就往水利厅赶,在宿舍里换上工作服,提溜起水桶墩布直奔水房,忙碌的早晨就这样开始了,给他安排的活儿,听起来就不少,干起来更觉着多,五六十米长的楼道,整整有五层呢。二层东侧是厅长、副厅长们的办公室,门上啥牌子都没有,看上去怪神秘的。程文志把墩布在红塑料桶中涮了一遍又一遍,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才把楼道墩完,别的楼层还好说,要是二层哪个厅领导对卫生质量不满意,那他立刻就得卷铺盖走人!第一天下来,把个程文志累得是腰酸背痛腿抽筋,他一边擦着额头上不断往下滴的汗,一边自言自语说:“这多亏我年轻呀,要换个中老年人,还真受不了呢。”彻底完工后,程文志看看手表,都已经8:20了,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全来上班了。他用新买的香皂认真洗了脸,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食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七八张桌子上零星残存着剩下的菜渣、馒头屑、鸡蛋皮。早饭7:00开,他这时候来,已经很晚了。程文志要了碗大米粥,两个茶叶蛋,四根油条,一共才收了他五毛钱,比外边真便宜呀!程文志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望着窗外瓦蓝的天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里的饭菜可真香呀,他在心里说,没有想到是又累又饿的缘故。天天这样早起,这样“锻炼”身体,他的饭量一定会大增的。
吃过早饭,程文志又把一楼大厅的玻璃门擦了一遍。他干活的时候,出来进去的人们纷纷往这边瞧。他们肯定在想,从哪里来的这个人呀这是?还是个小伙子。他们一定对墩楼道擦玻璃的这个小伙子充满了兴趣,在一双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程文志感觉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紧张而忙碌的一天终于过去了,这是他第一天上班,感觉过得非常漫长。
晚上回到家,程文志感觉那个累呀,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头下班之前他在单位已经吃过晚饭,他一头扑倒在床上,美美地,香甜地,有滋有味地睡着了。他太乏了,连朱宝达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再干完活,感觉不像昨天那样累了,而且还快了不少。吃早饭时碰上一个老头儿,端着碗径直朝他走来,乐呵呵地同他聊起了天,老头姓张,也是水利厅机关的一名临时工,他负责各种零二八碎的杂活儿,什么卫生间保洁、管道疏通、晚上在门岗睡觉值班等等。一聊天才知道,敢情他们还是同乡呢,老头在这里干了快十年了,跟他讲起厅机关的许多逸闻趣事,讲到有趣的地方,程文志不禁呵呵呵大笑起来。
早上打扫完卫生,程文志从办公室拿了厚厚一沓报纸带回来看,头一天报到时,郑香成就对他说过,办公室的旧报纸可以拿去看。程文志的宿舍离传达室很近,就隔着三扇门,程文志和传达室的刘老太太也认识了,他在传达室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报刊,而且全是当天的、最新的,什么《人民日报》、《湖西日报》、《湖西都市报》、《参考消息》啦,程文志发现信箱里居然还放了本《小说月报》,嗬,厅里看来还有文学爱好者呀。他满怀欣喜地把杂志拿起来,无比爱惜地轻轻打开只简单翻看了一下目录又赶忙合上了。他知道喜欢文学的人都非常爱护书籍,他怕弄脏了人家的书,人家再找上门来,那样就不好了。
程文志忽然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篇文章,是着名学者、教授兼哲学家赵鑫珊写的。他记得那篇文章的题目叫《街道清洁工》,所描写的内容与自己眼下正在从事的工作是多么相像啊。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街道清洁工
——我所向往的职业
亲爱的冬冬:
今年是你到加拿大的第五个冬天。知道你还在为寻找工作而奔波,颇有些感叹。你来信问我心目中的最理想的社会职业是什么?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不过我的回答也许会使你吃惊不小。
要是我有那么一天,因某种原因被上海社会科学院开除了公职,我就会去另找工作。当然不是去当德文老师,也不是去中外合资企业或做个体户,而是去做名街道清洁工。这是我心里话。
今年初夏的一个早上,我沿浦东德州路散步。我看到有辆手推车放在人行道的旁边,有个清洁工坐在地上读杂志,因为他头上的草帽很大,我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
“老师傅,你们的工作是分段包干吗?”我问。
当他抬起头来回答我的提问,我发觉他原来是个小青年。
“从济阳路到上南路这一段由三个人负责。”
我看了看,估计有1000米左右。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又问。
“安徽人。临时户口,合同工。”
“多大了?赚多少钱?”
“19岁。一个月240元,奖金60元。扫不干净要扣奖金。”
“你住在哪里?”
“单位有集体宿舍。”
“你的工资不少,我连奖金也只不过赚300元左右。”
小伙子起身,继续扫街。我望着他渐渐走远了的身子,想了很多很多。
作为一种社会职业,街道清洁工,非常适合我的性格和对人生价值的追示。
首先,在清扫的过程中,我还可以随着节奏思考一些重大的有关哲学与当代世界的问题;思考数学的哲学基础、计算机与人脑,以及计算机能和不能做什么?因为这种体力劳动不算繁重,而且又很单纯安全,所以头脑完全可以腾出来思考问题。
估计每天清扫工作用不了八小时,所以可以早完早下班,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写作,包括写诗写剧本。
扫街道,人事关系很简单,更有利于我生活在我自己的观念世界,日夜营造我的世界的诗结构。
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以磨光学镜片为生,我则以扫街道为生。我喜欢这种职业,是因为它能使我的内心得到独立。
我又想起白居易的诗句:
“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