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为了保持论述范围的纯净,你也许会说,必须重视这一最初灵感闪现时的即席创作,并暂时不去考虑它会产生什么成果,尽管我们承认它们当中很多都会半途而废。部分地因为这个原故,要研究创造性的这一灵感阶段,需要以幼童作为一部分最好的试验对象,他们的发明才能和创造性大都不能依据产品做出说明。当一个小男孩自己发现十进位制时,这可能是一个灵感的高峰、一个创造的高峰。我们绝不能因为某一经验的定义说创造性应该有社会效用,或它应该是新颖的,或应该是前人从未想到过的,等等,就把这一创造的高峰一笔抹过。
同样因为这个原故,马斯洛宁愿利用别的例子而不再把科学的创造性当作一种范例。现在进行的许多研究都是有关科学家的创造的,他们已证明自己是有创造力的,是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大发明家,等等。
难题在于,假如你熟悉很多科学家,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标准有些不对头,因为科学家作为一群人通常并不如你期望的那样有创造力。这也包括那些曾经做出过发现和确实有过创造的人,那些发表过着述、促进了人类知识发展的人。实际上,这并不很难理解。这一发现与其说能使我们对创造的性质有所认识,不如说它仅仅说明了一些有关科学性质的问题。马斯洛说:“假如允许我更放肆些,我甚至要说科学是一种技术,利用它,没有创造力的人也能创造。这绝不是取笑科学家。我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事物,能迫使缺乏创见的人投身于伟大的事业,尽管他们自己不是大人物。”
科学是一种技术,是社会化和制度化的,以致并不具备创造力的人掌握了它也能在知识的进步中起点作用,这是马斯洛对它所说的尽可能极端和激烈的评语。由于任何一位科学家都不能脱离历史的怀抱,都只能站在很多前人的肩膀上,成为一个大型篮球队的一员,成为一大群人中的一员,因此他自己的缺陷可能也被掩盖了。他变得万人瞩目,值得大受敬重了,因为他参与了一项伟大而值得敬重的事业。因此,当他发现了什么的时候,这不过是一种社会制度的产物,一种协作的产物。即使他没有发现它,或许其他人也会很快做出这一发现。因此,选择我们的科学家,尽管他们有过创造,仍不能作为研究创造理论的最佳对象。
另外,除非我们认识到几乎所有我们一直在使用的创造性定义和我们所使用的大多数创造性例证绝大多数都是男子的或男性的定义和男子的或男性的产品,我们就不能说是在彻底地研究创造性。我们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妇女的创造性,仅仅因为那种简单传统上的定义只把男子的产品说成是有创造性的而完全忽视了妇女的创造性。通过对高峰体验的研究,马斯洛认为应该注意把妇女和女性创造性作为一个极有价值的研究领域,因为它较少涉及产品,较少涉及成就,较多涉及过程本身,涉及进行中的过程而不是明显胜利和成功的峰巅。
这是我们所谈论的问题的背景。
为什么有创造力的人,在创造激情的灵感阶段,会追悼过去、不思未来,而仅仅生活在现时之中?他付出了一切、深深迷恋并全神贯注于现在,沉湎于当前,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眼下的问题。或者引用阿什顿·沃尔纳的《老处女》中一句完美的话来形容这种情境。那位教师倾心于教授她的学童阅读的新方法,说:“我完全沉迷于现在了。”这是我们急需解开的谜。
这种“完全沉迷于现在”的能力,绝对在任何一种创造性中都是必要的。但创造性——不论在任何领域中——的某些先决条件也在一定程度上和这种变得无时间、无自我、置身于空间、社会、历史之外的能力有关系。
事情已经变得非常明显了,这种现象已成为神秘经验的一种冲淡的、世俗化的、常见的变式,它那么经常地被描绘过,已变成赫胥黎所说的常存的哲学。在各种文化中,在各个时代,它染上了多少不同的色彩,而它的实质总是能认出的——那是同样的。
它总是被描绘为自我的丧失,或有时又变成自我的超越。有一种和被观察的“实在”的融合(和眼前的问题的融合,应说得更中性些),在两重性存在的地方浑为一体,一种自我和非我的结合。普遍的说法是有一种对隐蔽真理的觉察,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启示,一种面纱的脱落,而最后,几乎总是如此——全部的经历被体验为幸福、心醉、欣喜若狂、兴奋昂扬。
毫不奇怪,由于这一震撼人心的体验比任何可以设想为人间的事物要伟大多,以至它经常被认为是超越人类和自然的。这样的“启示”往往用来作为各式各样的“天启”宗教的基础,有时是惟一的基础。
但是,甚至这一在所有体验中最非凡的体验也已经被列入人类经验和认识的范围。对被称为高峰体验的研究,和称为心醉神迷状态的研究,完全是不谋而合地做出的,都证明这些体验是十分自然的,这是很容易调查的。而且,和问题直接有关的是,它们能向我们说明许多有关创造性的问题,正如也能说明人在充分发挥作用时的其他方面一样,例如,当他们在最充分地认识自己时,最成熟和最发展、最健康时,总之一句话,人性最丰满时。
这种充斥于现在、超越时空而使人完全着迷于此,正是高峰体验的一个主要特征。现在又觉得,这些高峰体验研究使我们懂得的道理也能十分直接地迁移到对现实的经验、对创造态度的丰富理解。
我们没必要受这些异常而不极端的体验的限制,尽管现在似乎已很清楚,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能否认出现过狂喜的时刻,只要他们进行了足够的深刻回忆而我们访谈的情况又很适当。我们还能提及高峰体验最简单的变式——入迷,集中注意,或沉缅于任何事物,只要它十分有意思,足以完全吸引我们的注意。这不仅是指伟大的交响乐或悲剧;这样的效果也能由一场扣人心弦的电影或侦探故事或仅仅变得专心于完成自己的工作。从我们都有过的这样普遍和熟悉的体验开始谈起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我们能得到一种直接的感受或直觉或移情,也就是能得到一种直接经验的知识,关于思想家“高级”体验的朴素变式的知识。起码我们能避免那种时髦的、空中楼阁似的、含有隐喻而极端晦涩的词汇,那在这一领域是很普遍的现象。
那么,什么是这些时刻中发生的事情呢?
放弃过去观察当前问题的最好办法是把手中的一切都摊开,研究它和它的性质,认识它的内部所固有的相互关系,发现(而不是发明)问题自身内部对问题的答案。这也是鉴赏一幅画或在治疗中倾听一位患者的最好方法。
另一种办法仅仅是咀嚼过去的经验,重复过去的习惯,品味过去的知识,找出当前情境在哪些方面和过去某种情境类似,即,对问题进行归类,然后把一度对于过去类似问题有效的解决办法用于现在。这就像一位档案文书的工作,我们曾称之为“成规化”。只要现在很像过去,这种办法也确实有效。
如果情况发生变化后,这种办法显然就行不通了,档案文书“成规化”也就失灵了。他面对一幅陌生的画,匆匆回溯他的艺术史知识,想回忆起他的假想反应是怎样的,这时他自然很少注视那幅画,他所需要的只是名称或风格或内容以便他能做出迅速的推算。如果他假想过去也欣赏过它,于是现在也欣赏它。
在这样的人中,过去是一个毫无灵气的、未经消化的异物,是一个他随身携带着的但还不是他本身的东西。
确切而言,只有人类已被过去所改造,或已吸收了过去的经验时,才能利用它的积极性和活跃性。它不是或不应该是他身外的什么东西,和他相异的某物。它现在已经变成人体自身的一部分了,正如过去你吃的牛排现在是你而不是牛排一样。消化了的过去(经过吸收而同化)和未经消化的过去是不同的。那是莱温所说的“无历史的过去”。
放弃未来往往我们处于现在却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准备应付未来。请想一想,我们在一次谈话中往往是假装倾听对方的样子而实际上在暗中准备我们自己要说的话,排练着如何措辞,也许是计划着一场反击。请想一想,假如你得知你要在5分钟内对我的意见做出评论,会出现何等不同的态度。要成为一个好的、充分的聆听者也是很不容易的。
我们如果不为未来做准备,那我们就会充分地倾听和观察。我们不会把现在仅仅作为达到未来某一目的的一种手段(这样做就贬低了现在)。很明显,这种忘记未来的态度是充分关注现在的先决条件。同样明显的是,“忘记”未来的一个好办法是对未来充满信心。
自然,这只是“未来”概念的一种含义。我们自身内部的未来,我们现在自我的一部分,完全是另一回事。
单纯往往认为,只有创造性很高的人,才具有这种认识和行动上“单纯”的品质。他们被描绘为裸露在情境中、无矫饰的、没有先验的期望,没有“应该”或“必须”,没有风尚、时尚、教条、习惯,或其他固有的模式认为什么是正当的、正常的、“正确的”等等,随时准备接受发生的任何情况而毫不惊讶、震动,毫不恼怒或排斥。
儿童更有能力以这种无所求的方式承受一切。现在,当我们处在特定环境下时,我们所有的人也都能在这样的方式中成为更单纯的。
意识的收缩除了身边的问题以外,我们极少意识到其他任何事情。这里非常重要的是我们减少了对他人的觉察。对他人对我们的约束和我们对他人的约束的觉察,对义务、责任、恐惧、希望等等的觉察。我们变得更多地脱离了他人,这又意味着我们更多地成为我们自己,成为我们真实的自我,成为我们真诚的自我,我们真正的本性。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脱离我们真实自我的根源在于我们和他人的神经症牵连,那是来自更年期的后遗症,是荒谬的移情。在这种牵连中,过去和现在混淆不清,成年人仍像孩子那样动作。一般地说,孩子有孩子般的动作是完全正确的。他对他人的依赖可以是非常真实的。但是,毕竟他会长大而不再需要依赖他人。成人再害怕爸爸要说什么或做什么肯定是不必要了,因为爸爸已经不再牵挂他了。
一句话,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变得更能摆脱他人的影响。因此,虽然我们的行为曾受到这种影响的波及,它们现在已不再起作用了。
这要求我们展现自我,不要再试图去影响他人,中止引人注意,讨好他人,成为可爱的,赢得赞许。可以这样说:假如我们没有观众,我们就不再当演员,没有必要去表演,我们将能忘我地献身于解决问题。
自我的丧失;忘我,自我意识的丧失当你完全沉缅于非我中时,你会极少意识到你自己,缺乏自我感知。你不会像一位旁观者或一位批评家那样观察你自己。用心理动力学的语言说,你变得比平常更加完整了,不是分裂为一个自我观察的我和一个体验的我,而是更接近于成为全身心体验的我。你会失去少年的羞怯和提防,不再有被人观察的难堪意识,等等。这又意味着更一致、更浑然和人性的更高整合。
它还表示对体验少批评、少编排、少评价、少选择和排斥,少判断和衡量,少分割和分析。这种忘我是发现一个人的真正本性的途径之一,是发现他的真实自我、他的真诚性质、他的深刻性质的途径之一。它几乎总是给人以愉快和顺畅的感受。我们无须走得太远,像佛教徒和东方思想家那样谈论“万恶的我”,但在他们的说法中确实有某些道德。
自我的意识的抑制力量在某种意义上,意识(特别是自我意识)在某些时候能以某种方式起抑制作用。它有时是怀疑、冲突、恐惧等等的所在地。它有时是自发性和表现性的抑制者(但自我观察对于治疗是必需的)。
也可以这样说,自我观察的我,包括自我觉察、观察和评判,是“次级创造”所必需的。用心理治疗为例,自我改善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一个人曾容许进入意识的体验进行批评的结果。精神分裂的人有许多顿悟体验,但不能在治疗上利用这些体验,因为他们太多“总体体验”而缺少“自我观察和批评”。在创造性的工作中,同样,需要训练有素的建设劳动接替“灵感”的阶段。
畏惧消失影响我们的内心的畏惧和焦虑也是可以消失的。我们的抑郁、冲突、矛盾心理,我们的烦恼,我们的问题,甚至我们肉体的痛苦也一样,甚至我们的精神病和神经症也会暂时地消失,假如它们并非特别严重,不妨碍我们对眼前问题变得深感兴趣并流满其间。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是勇敢而自信的,无畏惧、无焦虑、无神经症、无疾病的。
防御和抑制的减轻我们的抑制也会消失。我们的戒备,我们的(弗洛伊德所说的)防御,和对我们冲动的控制(刹车)以及对危险和威胁的防御也一样。
力量和勇气勇气和力量是创造态度所必需的。大多数对有创造性的人的研究曾报告有一种或另一种勇气的变式:顽强,独立,自足,一种傲气,性格的力量,自我的力量,等等;受欢迎变成较次要的考虑。畏惧和软弱逐出创造性或起码使它较少光临。
只要我们把创造性看作是忘记自我和他人这一共同特征的一种表现,那它似乎就很好理解了。这样一种状态在本质上意味着较少畏惧,较少抑制,不需要防御和自我保护,较少戒备,不需要矫饰,不怕嘲笑、羞辱和失败。所有这些特征都是忘记自己和忘记观众的一部分,“专心”逐出畏惧。
甚至我们直截了当予以肯定的,变得更有勇气使一个人自己更容易受到神秘、陌生、新颖、分歧与矛盾、异常与惊咤等等事物的吸引,而不是变得多疑,顾虑重重,戒备森严,或不得不使用减轻焦虑和防御的手段。
接受肯定的态度
在沉浸于现实和忘我的时刻,我们又很容易在另一种方式中变得较多“肯定”而较少否定,即,我们倾向于放弃批评(编删、挑拣和选择、改正、怀疑态度、改善、质疑、拒绝、判断、评价)。这似乎是说,我们接受了,我们不拒绝,或不斥责,或不进行有选择地挑挑拣拣。
有些问题就摆到眼前,你不阻拦它,它就会冲进来影响我们。让它显露出它的意愿,让它走自己的路,让它成为它自己,也许我们很欣赏它的本来面目。
这样做,更容易在谦虚、放任、承受的意义上成为道家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