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草原上响起“踏踏”的马蹄声时,巴图领着一名大夫来了。大夫皮肤黝黑,眼窝深陷,肩膀上挎着一个简单的医药包,步履匆匆地跟在巴图后边进了蒙古包。
进了包内,巴图见爷爷已经躺在床上,妹妹手里正拿着一块洁白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而金戈和于洋则拿了水和勺子蹲在旁边,正一点点向爷爷的嘴里喂些清水。巴图眼睛一涩,拉着大夫就到了近前,俯身,轻声问道:“欧乌格,您好点了吗?”
莫日根爷爷的眼睛微闭,手无力地垂在床上,他似乎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挣扎一番后,他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指。巴图见状,紧紧握住了爷爷粗糙的大手,眼泪滚滚而下。
大夫见此,示意大家先靠边。他先给莫日根爷爷把了脉,之后又翻开他的眼皮看看,最后又量了血压和体温,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巴图近前,轻声说:“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不过莫日根叔叔年龄大了,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还需要你们精心护理。我开一方子,熬了药先给他喝,或许过几天他又像一头健壮的公牛似的,充满了活力!”听了这话,巴图和燕帖木儿终于放心下来,他们满脸感激地看着大夫。
金戈看到莫日根爷爷没事也很高兴,他慌忙从皮箱里拿出一盒茶叶递给大夫,“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茶叶,谢谢您对莫日根爷爷的救治,这个送给您!”
大夫接过茶叶,点头表示感谢,他弯腰向金戈致谢后走出了蒙古包,巴图紧随其后送了出去。
走到蒙古包外,大夫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拉着巴图来到偏僻处,刚刚轻松的神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安,“巴图,莫日根叔叔的病情非常严重,有可能是上消化道出血,需要赶紧入院治疗。”
本来,巴图已经放心了,此时听大夫说爷爷的病有了变故,他顿时焦急起来,“可刚刚在包内,您说我欧乌格过几天就会健壮得像头公牛。”
“唉!我是担心莫日根叔叔听到自己的病情严重心理负担会加重,所以才故意那样说的。巴图,想要莫日根叔叔早点好起来,你得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疗。刚刚开的药方也只是解燃眉之急,莫日根叔叔的身体已不容再拖延下去。”说完,大夫转身离去了,巴图愣在原地,好久没回过神来。
巴图回到蒙古包,神情悲伤,年轻的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此时,莫日根爷爷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眼巴图,努力从嘴角挤出一抹微笑,“巴图,我的孩子,不要伤心,不要伤心……爷爷暂时不会离开你们的。”
“欧乌格!”燕帖木儿听了这话,顿时扑倒在爷爷的身上,开始痛哭起来。
巴图忍住泪水,蹲下身,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声音哽咽起来,“欧乌格,我们现在就离开草原去医院,我要让您长命百岁,永远不离开巴图和燕帖木儿!”
刚刚巴图返回到蒙古包内,金戈看他的神情不对,便知莫日根爷爷的病情不像大夫说的那么轻松。这会儿又看他劝爷爷离开草原去医院治疗,金戈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此时的他有些懊恼,莫日根爷爷81岁了,早年又中过弹伤,我们的事情还让他老人家操心,真是不应该啊!金戈眼睛里满是歉意。
莫日根爷爷扭头看看大家,声音很弱,“巴图,我没事,贺兰山上的英雄还没有回来,我还不能去找你们的额木格(奶奶)。快,好孩子,暂时先留下燕帖木儿在我身边,你快带着金戈他们去寻找布和……咳咳,然后,然后和布和一起去月亮湖寻找范勇,去,去吧,快去……”
布和,蒙古话是“结实”的意思,他是草原上最厉害的训鹰师,布和的父亲和莫日根爷爷早年曾结为安达(兄弟)。莫日根爷爷从小看着布和长大,并且还教了他一些马上功夫。骑马射箭,捕捉猎物,依靠着自己结实的身板和力气,他成了新一代的草原猎人。
不过,自从布和的父亲死后,他们便很少走动了,到今天,差不多有10年未曾见面了。但莫日根爷爷相信,如果巴图去找他,他一定会帮这个忙,因为他和布和的父亲是草原上最好的朋友。
莫日根爷爷让巴图带着金戈等人去找布和,还有非常重要的原因,一则他熟悉整个阿拉善草原的地形;二则他是最有名的训鹰师,并且家里饲养着十几只雄鹰,等出发的时候,让布和带着这些草原雄鹰一同前去,说不定能解月亮湖的危机。
巴图知道爷爷的意思,可刚刚大夫说就爷爷的病情看必须马上送医院治疗,怎么能耽误下去呢?
看到巴图犹豫,莫日根爷爷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快去,我的孩子,爷爷等着你们回来!”
金戈和于洋对看一眼,内心充满了对莫日根爷爷的敬佩之情。
在蒙古,客人来到包里,不论识与不识,蒙古人必定罄其所有招待,如不遵主客之礼,皆为莫大罪恶。非但如此,他们还十分重视知恩图报,几年前他们无意中救下了莫日根爷爷的性命,这次范勇有难,他们便鼎力相助,真是令人感动!
看着躺在羊毛毯上气喘吁吁的莫日根爷爷,金戈的眼角湿润了,他忍不住在脸上抚了一下,趁机擦去眼角的泪水。
燕帖木儿似乎明白了爷爷的心思,她很安静地坐在床边,抬起眼睛看着巴图,“阿哈,你们快去快回,我会照顾好欧乌格。”
巴图忍住内心的悲伤,站起身看了爷爷一眼,转头准备走,却被莫日根爷爷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只见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展开,竟然是一幅手工牛皮画。
侧头望去,牛皮画上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凄凉而荒芜。遥看远处,却有依稀清凉的湖水若隐若现,好像是月亮湖附近的风景。但令人费解的是,此时的天空却被完全遮了起来,犹如一块黑色的大布将整个月亮湖遮得严严实实。细看之下,又有些不对,这些大黑布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红亮的东西?金戈探头,凝神望去,天啊!那竟然是一只只眼睛,没错,是雄鹰的眼睛!
金戈和于洋嘴里“吧嗒”几下,狠狠咽下口吐沫,两人的眼神撞到一起,里边全是惊讶和不懈,但更多的则是恐慌。于洋搔搔光秃秃的脑袋,吓得直吐舌头,“我的老娘哎!这么多雄鹰把天空都遮住了,这也太恐怖了吧!”
巴图和燕帖木儿也看到了,但他们却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爷爷,他们知道,一定能从爷爷的口中得到答案。
果然,莫日根爷爷气喘吁吁地开了口,“孩子,当年我和那仁(布和的父亲)结为安达的时候,我们互赠了礼物。我,我把祖上传下的那本残书送给了他,而他则赠送给我一卷牛皮画,这是他的父亲亲手画下的,据说这幅画画好没多久,那仁的父亲就死了。现在,现在你拿着这幅画去找布和,他,他看到后就会明白的,去吧。”
巴图点点头,接过牛皮画很慎重地塞到了衣服里,然后又握了握爷爷的手,“欧乌格,巴图先走了,您一定等我回来!我会带着布和大叔一起来见您,您一定等着马蹄的声音,我们会迎着太阳飞回到您的身边!”
听巴图这么说,莫日根爷爷终于欣慰地点点头,他吃力地摆摆手让他们离去。巴图头也不回地出了蒙古包。
金戈和于洋回头看了一眼莫日根爷爷,也忍着泪水出来了。
巴图从马棚牵来了最好的马匹,分别把缰绳递到金戈和于洋手上。他们曾经也是贺兰山上最好的骑手,虽然已有五年没骑马了,但技术还未退化。此时,他们翻身上马,拉住缰绳,看到马儿扬蹄一啸,刚刚的紧张感一扫而光,用力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几个圈之后停住了。
就在三人即将离去的时候,燕帖木儿突然跑出了蒙古包,她头上的十几条小辫子来回摆动着,并将双手放在嘴边当扩音器,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阿哈,早日归来……”
阿拉善有左旗、右旗之分,右旗境内南高北低,东高西低。由于地处河西走廊,北山隆起位于内蒙古高原西段阿拉善高原,阿拉善槽背斜及巴音浩特槽背斜位置上,属蒙新高原温带干旱区。
如果顺着公路走下去,从巴图家的蒙古包到布阿拉善右旗需要五天的时间。为了赶时间,巴图带着金戈和于洋穿了小道过去。这里到处都是黄色的沙子,虽然已经是夕阳西下,但满地的黄沙还是带来了一股股巨大的热浪。
水,成了不可缺失的资源,金戈和于洋的喉咙里就像冒火般难受。或许是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巴图脸上的表情一直没变,他凝眉望着前方的路,那看不到边的黄沙似乎成了他全部的寄托和希望。
金戈知道,沙漠里的昼夜温差很大,如果三人在天黑前还没有走出沙漠,后果会非常严重。眼瞅着夕阳西下,黄沙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金黄色,风儿的力道也大了许多,身上多了几分寒意后,金戈愈加担心起来。
轻轻策动马儿到了近前,金戈看看巴图,试探着问道:“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沙漠?我们走得着急,食物带得少,二则水也没了。”说到这里,金戈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臭鱼头!带出来的一牛皮袋水金戈就喝过两次,巴图一口没喝,剩下的全让那小子喝光了,连一滴都没给留下。恨不得踹这小子两脚,在沙漠里行走,也不知道节约着点儿。
巴图转头,看到金戈眼中的焦急,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黝黑的脸庞现出一抹笑容,“阿哈,我们很快就可以出沙漠了,这条路我经常走,非常熟悉,因为,因为……”说到这里巴图停住了,脸上还浮现出一丝难掩的羞涩。
金戈看到巴图脸红了,手也非常不自在地握住了缰绳,他顿时明白了几分,撇嘴一笑,“小伙子,真是长大成人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很正常咧,别不好意思嘛!”被人看穿了心事,巴图用力一拉缰绳,策马向前冲去。
看到巴图的马儿跑远了,金戈紧接着跟上,并扭头朝后面的于洋喊道:“鱼头,快啊!我们要赶在天黑前走出沙漠!”
当太阳落下地平线,地上的沙子被蒙上一层暗色的时候,周围的风儿也大了许多,白天的温度骤然下降到了10度左右,金戈和于洋在马背上冻得直哆嗦。
奔了一天,人困马乏,此时多想躺下睡一会儿啊,金戈瞅瞅四周灰蒙蒙的空气,知道这是奢望。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想象着手抓羊肉和马奶酒的气息……难道是心理感应?当闭上眼睛时,鼻子里果然闻到了一股股浓厚的香气,肚里“咕噜噜”直叫,金戈知道这是幻觉出现了。
突然,耳边传来于洋的叫声,“火,我看到火光啦!”
听到这一嗓子,金戈也立马睁开了眼睛,向前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堆火光!这似乎是个信号,又似乎是盏明灯,那跳跃的火苗让金戈整个人都欢快起来,随着嘴里的“驾、驾”声,金戈恨不得立刻走到火堆近前。
再看脚下,他们已经走出了沙漠,周围的青草多了起来,马儿沉重的脚步变得欢快了许多。它们终于又回到了草原上,马蹄子发出了“踏踏”有力的踩踏声,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已经到了那堆火旁。
此时,天空的月亮悄悄挂起,皎洁无瑕地普照着大地。借着月光,透过那红色的火苗,金戈和于洋吓得差点翻落下马背。
不远处蹲着一位中年男人,他的肌肤黝黑,头上扎着两条小辫,粗壮有力的胳膊暴露在外边。风儿吹过,金戈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蹲在地上的男人却没有丝毫感觉。当然,这人的容貌并不重要,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的身旁火光处,有三只巨大的雄鹰,它们扑棱着翅膀,紧紧盯着男人的手。
地上有一只残缺不全、鲜血直流的黄羊,男人用蒙古刀将黄羊眼窝处的肉狠狠割下来,戴上手套后,捧着鲜血直流的肉块站起身,雄鹰的身体掠过红色的火苗,准确无误地叼住手掌上的食物,并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了原处。
三只雄鹰吃饱喝足了,架在篝火上的黄羊腿也已经外酥里嫩,发出了阵阵扑鼻的香气,于洋忍不住咽下一口吐沫,艰难地说了一句,“真香啊!”
三人下马,来到近前。
自始至终,那个中年男子都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此时喂饱了雄鹰,他坐回到地上,手拿棍子来回翻动着黄羊腿。巴图到了近前,左看右看,突然惊讶地喊道:“布和叔叔!”
听到呼声,男人终于抬起了头,他鹰一样的眼睛扫过金戈和于洋,最后将目光放在了巴图身上。打量过后,他站起来紧紧拥抱了巴图,用力摇晃两下后,嘴里发出了大笑声,“哈哈,巴图,我的好孩子!”
见到布和认出了自己,巴图喜出望外,他拉过金戈介绍道:“布和叔叔,这是从北京来的阿哈!”
没想到,布和听了巴图的话,一屁股坐回到地上,继续翻起了粗粗的黄羊腿,嘴里嘟囔着,“我不喜欢汉人,他们都被金钱迷住了心窍,他们是草原的恶魔。巴图,你带他们走,立刻走!”
没想到布和叔叔对金戈他们这么不友善,毕竟金戈是爷爷的救命恩人,也是爷爷最尊敬的客人,可如今却在布和叔叔这里遭到了冷遇,这令巴图感到难堪和伤心。他已经成了大小伙子,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客人受到这样的待遇。
巴图的声音冷下来,并掏出怀中的牛皮画扔了过去,“布和叔叔,是欧乌格让我来寻您,他说您是草原上最凶猛的猎人,还说他和那仁爷爷曾结为安达。现在欧乌格让我带着牛皮画回来寻您,是想让你帮我们进月亮湖寻找贺兰山上走失的英雄。现在看来,我找错人了!”
借着火光,布和拿起巴图扔到地上的牛皮画,他的神情顿时一凛,这的确是父亲的东西,记得10年前父亲临死时说道:“孩子,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时间,只要莫日根爷爷带着牛皮画来找你,你一定要答应他。他是个倔强的老头……父亲还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这辈子是还不上了,所以你替父亲还上,记住,一定要替父亲还上……”
此时此刻,看到手中的牛皮画,布和的声音弱下来,他不再翻转手中的黄羊腿,而是将它递给了站在身边的巴图,并低声问道:“莫日根大叔怎么了?”
“欧乌格,快,快不行了。”巴图接过黄羊腿却无心食用,他顺手交给了旁边的金戈。
刚刚还饥肠辘辘的金戈,这会儿看到巴图伤心,也没心思吃东西了。可旁边的于洋早就饿得不行了,他拿过金戈手中的黄羊腿撕下一大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听到莫日根爷爷快不行了,布和有些伤心。他抚摸着牛皮画,眸子里蓄满了泪水。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和莫日根大叔争了一辈子,却又好了一辈子的父亲。
沉思片刻,布和转头问巴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巴图见此,这才把范勇三人失踪的事情详细道来。布和的神情微微一变,转头盯着旁边的三只巨鹰,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牛皮画,嘴里喃喃自语,“他们冒犯了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