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要做黄帝。这说明大禹抓住了黄帝朝推广新道德的一个实质,那就是:在有的时候,旧道德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单单依靠道德,已经不足以解决道德的问题。要么以宽恕,坐视旧道德的副作用不断坐大,失去道德对社会的调控能力,造成毁灭性的后果;要么奋然而起,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拯救。
在大禹登上最高位之前,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舜帝过于扩大的仁恕,只能让野心家群起跳舞,大禹自己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而只有将舜帝过分的仁恕进行限制,依靠强力的手段,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道德的作用显然是不完全的。
而对于大禹要做黄帝,我们还要给大禹平一个反。这不仅是平别人给大禹的偏见的反,也是平亨利一世给大禹的偏见之反。在写到这一章之前,在亨利一世的心目中,大禹一直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破坏禅让制的典范,跟大多数结论一样。但现在,亨利一世觉得大禹被冤枉了。
首先,尽管大禹让商均,被亨利一世界定为别有用心,但事情本身照样可以有别样的解读。万一大禹是真心要让的呢?我们不是大禹肚子里的蛔虫,也只能就事论事了。
其次,大禹自己也是确定了继承人的。皋陶死后,他又确定了伯益。虽然夏启取代了伯益,但大禹本身还是做到了面子功夫。面子功夫也是功夫,至少说明大禹是承认禅让制的。
最后,最关键的一点,是亨利一世做到了“大禹没有破坏禅让制”的理论上的自洽。在前面,亨利一世说,大禹动手脚了,要让自己的儿子继位,这是对的,大禹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包括此前的亨利一世在内,大家都因此说大禹破坏了禅让制。但这个结论就不对了。这是因为,夏启是否做君主,跟禅让制是否破坏,没有多大关系。相反,夏启做君主,这实际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少昊作为黄帝的儿子,帝挚和尧帝作为帝喾的儿子,都已经有了先例。这两个先例并没有破坏当时的选举制度。禅让制虽然是尧帝时候才出现的,但同样是一种原始的选举制度,这个制度后来被黄帝朝吸收了。在这种选举制度之下,即使前任君主的儿子继续做君主,照样没有破坏这种制度。
而这种对大禹的平反,跟大禹想要做黄帝息息相关。从前面我们知道,那两个生下来就会说话的君主,最后都将帝位传给了儿子。所以说,大禹希望将帝位传给儿子,也是想要做黄帝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对新道德的继承,不仅要自己做得好,还要培养儿子也做得好,大禹认为这样的君主才是好君主。而象尧舜那样,自己很“圣明”,儿子却没有培养好,在大禹看来,这说明这两个人有残缺,至少从人格上来说,没有魅力。一个连儿子都管不好的人,你能希望他管好国家吗?
于公于私,大禹都认为,放自己的儿子出去历练,是一个非常正确的事情。他当然希望将帝位留给自己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希望破坏禅让制。他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做一个好的君主,并遵守当时的制度,继续历练儿子的儿子,让子子孙孙都有本事,都依靠本事上台。
而此前黄帝和帝喾,正是这样做的。无论是少昊还是昌意,也无论是帝挚还是尧帝,都曾经经历过在诸侯的历练。好男儿志在四方,呆在爹妈身边是不对的,尤其是呆在做君主的父亲身边,成日里高高在上,更是不对的。每个人都应该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无论你的爹妈是谁,这才是生活的真义。而黄帝和帝喾,也包括大禹,都懂得这个真义。
于是,夏启被大禹派出去历练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能力,能够跟诸侯相处好。夏启作为他跟诸侯联系的纽带,将他的道德带给诸侯,也在他跟诸侯的关系中间进行缓冲。当然,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他没有将他的法定接班人也照样派出去。私心是显然的。
夏启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回到皋陶的事情上。前面我们说过,皋陶发明了监狱,又在大禹的逼迫之下恢复了肉刑,所以皋陶的心里是很不高兴的。他的法治理想看起来更加遥遥无期了。而长期跟诸侯的脱节,也让他理解不了大禹的政治。现在,皋陶变成了第二个舜帝,非常郁闷非常郁闷。但不同的是,舜帝当时的郁闷,还是因为大禹正在搞小动作;而皋陶现在的郁闷,却纯粹是政见上的郁闷。他拼搏了一生,原以为终于有了实现理想的机会。结果发现,随着他辅佐的君主换来换去,他距离他的理想也越来越远。最终皋陶发现了一个事实:他的理想永远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也许再过上几千年,也没有实现的机会。【这是事实。】
老人家最怕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会犯病,一犯病就一发不可收拾。于是皋陶终于病入膏肓,追随舜帝去了。现在他一定后悔,当初因为舜帝的性格,改而支持大禹,这件事到底对不对。但即使他后悔,也一切都难以挽回了。
皋陶死后,大禹定皋陶的儿子伯益为继承人。这是他当年治水的战友。现在,这个人将成为他的下一个傀儡。为了权力不再从自己家族旁落,大禹这个坏人做定了。
但在大禹十年的统治中,他依旧在很大程度上坚持了尧舜的道德。大禹杀人,虽然威风凛凛,但他杀人的目的是杀一儆百,这比更多的杀戮或者国家的沉沦要人道得多。他让他的朝代无限向黄帝朝和帝喾朝靠拢。这是一个他亲手创建的国家,如果没有他的治水,人们依然生活在一隅,永远没有机会重新享有平原上高度发达的文明。
从这个意义上,我给大禹以“黄大宗”的庙号。这个庙号说明,大禹的确配得上一个“大”字。尽管他有着关键性的人格错误,但这难以掩盖他的光辉。他跟舜帝一样,拥有命途多舛的早年,父亲的横死改变了他的一生。但他比舜帝更进一步的是,他在彻底掌握帝位之后,做了比舜帝更加正确的事情。这些决断有利于整个国家。而后世发生的事情,绝大多数都跟他无关。
做了十八年的二把手和十年的一把手之后,大禹留下一个彻底复苏的国家撒手而去。而三皇五帝的故事虽然还有“黄望宗”伯益的故事没有完结,已经可以放到下一卷《三代往事》再说了。这里就做一个意犹未尽的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