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次来探讨“治水如打仗”这个课题。从表面上看,冀州、黄河、长江历来是中国战争中的关键词。东汉末年,曹操与袁绍闲谈,如何争霸天下。袁绍提出据河北然后以图天下,这个战略构想实际上在东汉初年就曾经被光武帝刘秀成功实践过。但与袁绍的实践不同,刘秀虽然以河北作为发迹的地方,却早早占据洛阳,这才得以经营天下。所以单单占领冀州,是不足以争霸天下的。而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则体现了黄河的重要性,双方表面上是争夺官渡,实际上是争夺对于黄河流域和中原的控制权。此后,曹操、刘备、孙权的主要战场就摆在了长江边上,这是统一中国的关键,只有控制了长江,才能最终统一全国。司马炎伐吴,就是在伐蜀胜利之后,才能从益州顺江东下,一举占领东吴。
大禹治水也有这个意思在内。搞定黄河长江,就等于宣布全中国没有治不了的水患。原本变数很多的治水大业,也在这两个关键性的胜利之下再也没有变数。那么大禹是如何一步步搞定黄河长江的呢?这中间包含的东西也像打仗一样富有意味。
前面我们曾经说过,治水在最初并不是理所当然的选项。当初鲧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堤坝,舜帝一旦看不顺眼,就怎么修的还怎么毁去。也就是说,“治水”,实际上成了一个禁区。人人谈“治水”而色变。尽管后稷提出了治水的必要性,大禹也论证了治水的充分性,但这都还停留在理论上。舜帝的支持也做不得准。舜帝需要管理的是整个国家,治水只是一个经过论证具有可行性的项目,一旦这个项目再次失败,不排除继续拖延下去的可能性。
所以大禹在接受治水的任务之后,首先必须用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这场胜利还必须在短时间之内看到成绩。而冀州就成为最好的选择。根据当时的形势,朝廷应该就设在唐部落地区,在冀州能够得到朝廷的强力支持,同时冀州也拥有良好的发展基础。很多地方,完全可以先把农业发展起来,再把治水大军开过去就是了。等到秋高麦熟的时候,治水大军可以就地取得补给。因为治水本身是为了当地的农业,在当地拓展的部落也有支持治水的积极性。再加上冀州距离大海实在太近,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功夫,治水必见成效。将冀州选为治水的试验地,充分体现了治水委员会的智慧。结果首战取胜,士气大振,这就为接下来解决黄河水患问题积累了名声和人气。
冀州的胜利必然刺激整个黄河流域原来的部落,有了冀州的成功,让他们的希望值迅速提升。而黄河治水的难度也让他们有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旷日持久的黄河治理也才能提上日程。与此同时,长江流域则对大禹的治水大军望眼欲穿,日夜盼望。而当时更加可能的情况是,没有等到大禹的治水大军开过来,长江流域已经自己组建了治水大军,直接派人来向大禹的治水委员会请示,大禹一边让黄河这边继续干,一边已经乘坐马车奔向长江,两路治水大军一起出动,同时行动。
而在治理长江黄河的过程中,由于都是从上游开始,每治理一地,立刻可以获取大量土地,一边治水,一边安定人心,士气从来就没有低落过。甚至在长江黄河治理一半的时候,估计其他流域原来居住的部落也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这种滚雪球一般不断高涨的士气才是大禹治水得以成功的根本原因,而大禹的其他努力只不过是收尾工作而已。
但就是这种收尾工作,也不是容易的。各种传说中,都说到大禹亲自拿着工具工作,甚至因为在水里浸泡,小腿上的毛都退尽了。而著名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更是让禹成为后世道德家的偶像。
此前我读古诗词,很多都只记得重要的名句。例如南宋陈亮的某篇词,其中我只记住了九个字:“尧之土,舜之壤,禹之封”,读来让人回肠荡气。用作者的说法来说,就是这块土地曾经产生了尧舜禹等圣人,所以我们更加应该爱护珍惜,要浴血保卫。今天我又想到了这九个字。的确,在一定意义上,禹还是发扬了尧舜的圣贤之风的。尤其是在他治水的时候,舜帝还是君主,他必须用自己的德行来打动舜帝以及普天下的诸侯和百姓。而舜帝死后,他同样必须用自己的德行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所以他才能成为韦小宝口中的“鸟生鱼汤”。当然,这也体现了我在前面说到的舜帝的策略的正确性。把禹变成舜,这样无论禹怀着怎样的心思,他在未来必须为舜帝歌功颂德,并延续舜帝的道德。
对于舜帝的用心,大禹心中也很清楚。治水过程之中,大禹利用舜帝授予的权力,不断拉拢诸侯。道德从黄帝列朝到现在,终于走向异化。大禹的道德,是一种投机的道德,施德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整个国家,如果有可能,还要打倒舜帝。这跟黄帝列朝提倡的道德相去甚远。
读者朋友读到这里,可能要为大禹鸣不平,认为这是对大禹的妖化。其实我们利用历史同类事件的分析法和历史人物延时事件的分析法,不难得出大禹试图打倒舜帝的结论。同类事件是东汉末年的曹操,自己因为做皇帝不能服众,所以不做皇帝,让儿子来做。但曹操已经为曹丕称帝准备了所有条件。大禹也是这样。而大禹跟曹操不同的是,曹操跟东汉朝廷没有仇,只有他害人,没有人害他,所以他只求达到目的,杀伤不是目的。而大禹则对舜帝怀着深仇大恨,他知道使用武力,他是打败不了舜帝的,因为天下人不允许他跟舜帝为敌。所以他只有采取武力以外的手段来打倒舜帝。而要使用这种手段,就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要让舜帝感到紧张,感受到自己的威胁。一旦舜帝受到威胁,就会出现错误。舜帝出现错误之后,一旦对他发难,他就有了造反的合法理由,就可以彻底将舜帝击败。舜帝曾经杀死了他的父亲,从道德上让自己的父亲彻底亏输,他现在也要从道德上让舜帝彻底亏输。
跟曹操不同,大禹的父亲和儿子都是舜帝的敌人,这注定他必须终生与舜帝为敌。而具体的表现,就是逐渐跟诸侯一起形成联盟,对舜帝的道德阳奉阴违,逐渐改造舜帝的道德体系。而大禹在这个过程中间找到的同盟军,就是各个部落的贵族。在贵族面前,横亘着舜帝这一个道德大山,他们必须将这个道德大山搬走,才能重新找回失落了数百年的绝对荣耀。大洪水之后,贵族的这种要求已经越来越急迫,只是被尧帝和舜帝长期镇压,才暂时蛰伏。而现在,大禹送上门来,要做他们的代理人,他们必须将大禹扶上位。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尧舜禅位和舜禹禅位两个事件,就可以发现很大的不同。舜帝跟诸侯打得火热,这是尧帝的主意。尧帝希望舜帝能够得到诸侯的广泛支持。而大禹跟诸侯打得火热,却并没有舜帝的授意。大禹不过是利用舜帝临时给他的钦差大臣的身份,将舜帝的政治资源全面接管,化为己用。如果说大禹在这里的用心我们还不明白,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明白的了。
除了拉拢贵族之外,大禹还找到了击败舜帝的强大武器。那就是利益。他深刻分析了黄帝列朝新道德产生的历史原因,最终得出结论,能够跟黄帝列朝新道德相抗衡的,唯有利益。在这里,大禹吸取了帝喾和舜帝的现实主义政治智慧。既然道德需要利益来推动,那么道德也需要利益来篡改。相对于舜帝大公无私的道德,大禹跟各部落贵族私相狗苟的道德更加能够得到部落贵族的拥戴。他的道德,除了吸收黄帝列朝新道德必要的有益成分之外,都是围绕着部落贵族的道德服务的。
大禹的目的,就是要利用道德在无声无息之中的演变来达到朝野的合唱,孤立舜帝,刺激舜帝,直到舜帝孤注一掷的那一刻,大禹就可以快意恩仇了。
这时候我们就可以理解大禹为什么不会犯错了。因为他犯不起错,每一次犯错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敢犯错,每件事都做得过分,也才让人觉得不正常。这只有一个解释,大禹的心里埋藏着深刻的用心,他必须无懈可击地实现自己的计划,直到大获全胜为止。而在此之前,他在每时每刻都没有安全感。一方面是怕舜帝斩草除根,另外一方面,是怕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刻的用心一旦败露,万劫不复的就不是舜帝,而是自己。
分析到这里,我们已经明白,从快意恩仇的角度来说,大禹的确是个男人。尽管他一直没有表现出男人的样子,那只是他还没有等到自己的机会。甚至由于舜帝的睿智,他的机会永远也没有等到。同时,从道德的角度来说,大禹又是一个罪人。倒不是因为他像岳不群,而是因为他从根本上颠覆了黄帝列朝的立朝道德,道德到了他这里,已经被解构,被恶意地解构,他必将建立起一种纵贯四千年的黑暗统治,而且也必将成为四千年最黑暗的统治之一。当然,他本人的政治,在当时还没有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