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看来,尧只是因为平常对啮缺的观感再加上许由的反对而放弃传位啮缺,但即使没有许由的反对,尧真打算传位啮缺的时候,啮缺也未必肯接受。因为作为“蒲衣学派”的一员,啮缺肯定是不可能接受君主之位的。这里就需要仔细考察一下“蒲衣学派”。
所谓“蒲衣学派”,只是根据传说在这里的提法,其实这个学派未必就是“蒲衣”或者“披衣”创造的,但蒲衣的确是出现在传说中最早的宗主。这个学派也是传说中最早的学派,提出了一大堆施政的纲领,以致帝尧这样的圣人都生出传位这个学派之心,可见当时的影响。
在我看来,“蒲衣学派”就是当时知识分子中在民间进行研究政治、道德、哲学的流派。他们大体上认同黄帝朝的政治,却未必认同黄帝朝的道德和哲学。就以许由评价啮缺那一段来看,其中就隐藏着一些评价黄帝朝的信息。
许由评价啮缺的核心,是说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评价是从根本上颠覆了“啮缺”的哲学,但实际上也是对黄帝和颛顼的含蓄批评。无论是他们的“礼法”还是“鬼神哲学”,尽管表面上解决了“为什么合理”的问题,实际上中间大有玄机,很多东西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后世才会产生思想的混乱。同时许由的评论也暗含着对帝喾朝的肯定,帝喾“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强求自己在哲学上做出牵强的解释,只是顺应时代潮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所以庄子要特别提到“蒲衣学派”,也就是这个学派才是正宗的“黄老哲学”,“黄老哲学”最古老的代表人是帝喾而不是黄帝。除了帝喾之外,黄帝、颛顼、帝挚都喜欢干涉事物,以为自己比老百姓聪明。黄帝和颛顼还好,有着比较审慎的态度,而到了帝挚,这种“聪明人”干涉百姓生活的弊端就完全呈现出来。
但是不是应该改变黄帝列朝的做法,重新回到“大道自然”的路子上呢?“蒲衣学派”的答案是否定的。在“蒲衣学派”看来,黄帝列朝虽然本身是不“自然”的,但他们不“自然”的结果却造成了一种新的“自然”。这种新的“自然”需要在自然发展中自己进行调适,而不需要再出来几个“自然”的聪明人,让黄帝列朝的制度重新回到旧道。所以中国传统的“黄老哲学”本身并不消极,而是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积极进取。从他们的第一个代表学派“蒲衣学派”的言行,就已经可以见出一斑了。
也正因为如此,“蒲衣学派”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尧帝的禅让的。因为他们明白,搞学问说道理他们行,但治理天下,他们不是那块料。只有像尧帝这样杰出的政治家才能真正实现他们的治国理想,而他们自己,则只能纸上谈兵。让他们出来,只能做出一些在“自然”理论指导下的不“自然”的事情。他们更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干涉”。
这其中,我想啮缺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要不然许由这样的高人也不会向他问道。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同时还有一点,那就是黄帝列朝的统治已经经过数百年,而且其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被世人敬仰的,黄帝列朝的统治已经完全稳固。这种稳固的政治体制中根本就没有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位置。先前的孔壬就是榜样。更何况要代替尧帝这样的圣主去做君主。
不过尧帝最早打算让贤的人,还不是啮缺,而是蒲衣。对于蒲衣,我觉得有可能是“蒲衣学派”宗主的统称。因为“蒲衣”本来就是一种用蒲做的衣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尧帝很欣赏“蒲衣学派”的治国方略,所以想将君主之位让位这个学派的宗主,这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尧帝不但不明白这个学派的思想内涵,同时也忘记了一件事情。他见蒲衣的时候,应该大约在二十多岁,而蒲衣既然能够做到宗主,恐怕至少四十多岁了。放着一个年富力强的尧帝,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蒲衣怎么可能去代替他做君主。就算没有“蒲衣学派”的基本思想,就算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相反,既然尧帝这样谦虚好学,完全可以将尧帝培养起来,成为这个学派的代言人。
而这也是“蒲衣学派”为什么不愿接受尧帝禅让的另外一个重要理由。知识分子本身是没有权势欲望的,他们只希望天下能够更好。所以知识分子影响天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寻找自己的代理人,自己站在旁边观察得失。而他们觉得尧帝正是千载难逢的最好的代理人。因为尧帝本身出身于黄帝家族,又是现在的君主,同时又很重视他们的学派,现放着这么好的代理人在此,如果不是吃错药,当然不会让自己取而代之。
这里还必须说到,“蒲衣学派”是在尧帝的时候才成为显学的。而在尧帝之前,恐怕他们的理论并没有受到重视,甚至在帝喾朝之前,他们还没有形成真正系统的理论。正是帝喾的实践丰富了他们的哲学,让他们能够在很早的时候就提出“黄老哲学”,并且得到尧帝的重视。
所以基于以上原因,尧帝拜访蒲衣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蒲衣向尧帝系统阐述“蒲衣学派”思想的过程,等他的思想阐述完毕,也就顺便拒绝了尧帝。
也正是被蒲衣以“年老”为名拒绝之后,尧帝又想起了啮缺。但许由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再次让尧帝没有出发就受到挫败。
经过连续三次的挫败之后,尧帝很受伤,觉得自己不能让贤,心里很苦闷。其实我觉得,尧帝本身长期接受“蒲衣学派”的熏陶,可能已经沾染了这个学派的习气,那就是总想找个犄角角落让自己躲起来。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尧帝的君主之位是在政变中得到的,他对自己的大哥帝挚怀着一种歉疚。所以他一方面将帝挚分封到自己从前所在的唐部落,另外一方面也千方百计想把自己的帝位让出去,以获得心理的安宁。当然,也可能有另外一种解释,尧帝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以此来巩固他的帝位,获得道德上的支持。
无论如何,尧帝首先找到的子州支父和蒲衣,都是两个大贤,他们是两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希望天下变得更好。在他们看来,无论尧帝的出发点是什么,他们都有义务帮助尧帝走完这段路。首先,尧帝如果是真心,当然要鼓励尧帝并加以开解;其次,尧帝如果只是为了获得心理安宁,也要帮助他走过这道坎;最后,就算尧帝是沽名钓誉,在这种沽名钓誉的过程中,能够让知识分子的地位得到提高,让普天下的政治家从此以后跟知识分子联系得更加紧密,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可以说,尧帝最初选定的这两个目标,对他的影响非常大。有了这两个先贤的劝诫,尧帝已经从一定程度上找到自信心。无论他出于哪个目的,他实际上已经获得了当时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的支持,可以放心实践或者表演下去了。
不过尧帝下一个对准的目标,就比较棘手了。这次他找了一个叫做巢父的人,这个巢父不但不愿意接受,还怕他继续跑来打扰,跑去躲起来了。尧帝为之更加受伤,他就不明白,普天下的知识分子怎么都这样呢,平时里叫得山响,说要怎样怎样治国,事到临头,反而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最终尧帝将自己的目标完全集中到许由身上。不过也正是这个许由,让他更加受伤。
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今登封箕山槐里)人,大约生于公元前2155年,是尧帝在“蒲衣学派”的老师。传说他辅佐了尧舜禹三朝,我觉得不可信。尧死的时候已经118岁,舜死的时候也在百岁左右,许由既然做尧的老师,那么应该比尧还大,也就是到禹的时候,他该有200岁了,那岂不成了老妖怪。当然,也不排除许由是寿星中的寿星的可能性,但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受“蒲衣学派”的派遣来做尧帝的老师则是比较可信的。
尧帝经过东奔西走,最终没有将帝位让出去,心里十分郁闷。最终他眼睛一亮,怎么一直就没有想到许由呢?许由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所以尧帝就去找许由。许由其实对此也没有思想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学生的要将天下让给自己这个师父。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哪里做得不对,让这个学生误会了。许由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点也不敢含糊,当即向尧帝表态,他来做师父,纯粹是帮助尧的,现在尧对他说这种话,是污染了他的耳朵。然后许由就跑到颖水边洗耳朵。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许由洗耳”的故事。
对于这件事,许由的反应很激烈,尽管可以理解,但更加受伤的是尧帝。他没有想到,自己兴冲冲跑来跟许由说这个事情,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最后就连巢父也看不过眼,觉得许由太由着性子来,对尧造成了伤害。当时巢父正好在下游喂牛喝水,于是他牵着牛往上游去,并不满意地说,你一天到头到处卖弄自己,现在又跑来做这种矫情的事情,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你的耳朵不要脏了我的牛水。
巢父的一席话,最终让许由恢复了正常,尽管他依旧不愿接受帝位,但答应到尧帝的朝中做官。而尧帝也从中领悟出,不是别人苛刻,而是他太小看自己了,他的热血没有放到正确的位置上,他最缺乏的是担当的精神。从此以后,尧帝长时间不再提禅让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管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