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言道,某家状解状均不中式,由此黜落。某之家解二状誊有副本在此,当众请教主考,究竟是何处不中式,望韦主考有以教我!”
大唐大和九年七月初十,长安皇城礼部南院,公布今年明法科考生名单的榜板前,照惯例出见考生的主考,吏部郎中韦从直,遭遇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一名被黜落的考生,拦住了他的去路,当着前来看榜的数百考生,大声质问着他。
唐承隋制,以科举取天下英才,绵延上百年后,取中士子被称为座师的主考官,是所有考生终身当执弟子礼的对象,尤其本朝以来,座师门生关联勾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中部分密切程度,却是不亚于血亲父子。
似这般所谓“师道尊严”,又哪来考生敢对主考无礼的,即便是一般被黜落的考生,也只敢自怨自艾,最多求到考官面前,又有谁胆敢这般当面顶撞的。
因为无人敢,陆晖这般行为,便更加惹人瞩目且让人惊讶了,连带着成为质问对象的韦从直,也成为了众人围观的焦点。
面对着陆晖的质问,还有围观考生的指指点点,韦从直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挥袖打落了陆晖手中高举的绢轴,怒声道:“咆哮主考,以下犯上,家解二状,胡乱誊写,本官予你的无才无行四字考语,果然恰当。人来!”
“在!”
贡院门口正有一队龙武军军士维持秩序,见韦从直声气,虽互不统属,但领头的军士还是很给韦从直面子,谁叫他是韦氏族人,相国子弟呢。
“请韦郎中示下。”
“此子咆哮贡院,藐视主考,尔等速将其拿下,押送万年县治罪。”韦从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人交送万年县。
黜落陆晖,是他从侄韦源向他提的要求。身为永嘉长公主府属官,韦源的要求,很多时候就是永嘉长公主的意思,而以长公主的权势,却要拐弯抹角的来对付这么个应明法科的士子,却是奇怪的很。
莫不是……
想多了的韦从直选择了压制自己的怒气,转向更稳妥一些的做法--把人交到万年县去。
“诺。”
军士应了一声,便分出两人上来拿陆晖。陆晖也不抵抗,以他现在这副身子骨,跟这些膀大腰圆的军士对抗,那是自找苦吃。只是哈哈一声大笑,高声冷然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韦郎中既为主考,亦是我等士子之师,学生问一问黜落缘由,韦郎中不答也罢,却命人来拿学生,当真真是万世师表!”
“你!”
陆晖这万世师表自然是讽刺了,韦从直被他这一番话梗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的家解二状不中式是他随便找的理由,事实上他连陆晖的这两份文书都没有看过。
主考想要黜落一个士子,尤其是还是个来自外乡,没有什么家世的士子,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这个陆晖,竟然是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
韦从直懊悔自己做事不够细密的同时,围观的考生们的议论声也大了起来,先前多少惊讶于陆晖的胆大,现在被陆晖一番话刺激,话题开始转向陆晖那两份文书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上面去了。
这些议论声虽然不会太高,也不会让韦从直听清,但只从一众人的表情和眼神上,韦从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质疑。
所谓众口滔滔,身为主考,对单个考生是有生杀予夺的特权,可是对上一群……
有种叫做物议的东西,韦从直还是需要顾忌一下的,尤其是现在朝中党争错综复杂,御史台的御史们可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弹劾机会的。
陆晖虽然被龙武军军士按住,却依旧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见场中情势起了变化,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某阳曲陆晖,乡拔贡生,今科明法考生,愿以一身而问韦主考,某之家解二状究竟何处不中式,请韦主考当面指出,若有谬误,某愿终身不入仕途!”
嗡……
刚才陆晖喊出那么一句时,一众围观群众还只是低声议论,他这一声“终身不入仕途”一出来,便好比热油锅里进了水,将场中气氛完全炸裂开了。
寒窗苦读,千里赴京,一年又一年的考试,投谒攀附权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当官做宰,为治国平天下也好,为光耀门庭也罢,做官毫无疑问是大唐第一等,也是人们心中梦想的,最好的前途。
为了踏上太极殿前的龙尾道,多少士子耗尽一生心血,即便是再困苦飘零,家业萧条,也未曾放弃过。
考试被黜落,也不过再等三年,三年之后,还是有可能继续考试的,又或者朝廷的考试不能再参加,也可以去幕府求官,由幕主保荐,甚至可以去岭南之地参加南选。在大唐,进入官场的途径并不只有一条。
可这“终身不入仕途!”,就等于是一辈子与任何形式的官身都无缘,连科举之外的入仕之途也全部给主动堵上了。
这……这这陆晖发的誓愿是不是太重了些……众人纷纷想到。
也正是因为这般重的赌咒,围观的士子们几乎是一下便相信了陆晖,相信他的家状解状一定没有问题,不然他也不会有这样强的底气,来发这么重的誓愿。
至于所谓的“咆哮贡院,藐视主考”“无才无行”,已经被大家一致的忘到一边去了。陆晖提出要现场对质两份文书,也是为了引导话题,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到两份文书上面去。
藐视主考,无才无行这种主观性太强了,官字两张口,韦从直怎么说都可以,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跟他对抗,肯定会吃亏。而文书这种又标准格式的东西可就没那么多发挥空间了,只要先在文书上对了质,证明韦从直是有意针对他,那时候他再说自己如何如何,估计也没什么人相信他了。
当然,来到大唐还不足十天的陆晖,可没有想到过自己一句“终身不入仕途”能有这么强的效用,毕竟这具唐朝人的躯壳里面,隐藏的还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所谓的时代差异,在任何地方都是会有体现的。
听到陆晖这般赌咒发誓,韦从直脸色也是一阵大变。
终身不仕!
该死的,这一头犟驴子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连这种誓愿都当众发得出来,难怪长公主府上没有直接出手对付他,而要转到他手里来。
该死的自己当初行事之时,怎么不缜密些,直接写个无才无行也就是了,为什么的还要多此一举的加上那条。
韦从直心中一时怨念韦源给自己招来个祸害,一时恨自己行事太不粗疏,脸色也阴晴不定。
一干士子见他这般呐呐无言,更是认定韦从直这是有意与陆晖为难,议论声便又高了几分,而投向他这位大主考身上的目光,也便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感受到这些变化的韦从直则更是心头火起,阴沉的脸上也涨出几分红色来,可当着这么多人,他却是无处发作,不论是发怒也好,辩解也罢,都不符合他的身份,可要是不做回应,明天满皇城各官署里,还指不定传些什么话呢。
韦从直这边正尴尬着,那边龙武军军士却有动作了,这些禁军军士虽然比边军要圆通不少,可是毕竟是武人,又哪里懂得文人堆里的这些弯弯绕。
见韦从直似乎被问得没法回答,为首的那个小队长便选择了最是简单粗暴的办法,一挥手,两杆枪柄便重重的往陆晖背上砸过去,想用军中最直接,也是最常用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一声闷响后,陆晖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巧合,径自扑到了韦从直面前,噗的一口鲜血,竟然全数喷到了韦从直的官袍上,殷红点点,在绿袍之上显得越发扎眼。
“这……”
从军士动手打人到陆晖吐血,几乎是瞬间之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沸沸扬扬的贡院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韦从直看着趴在地下似乎爬不起来的陆晖,又愤怒的看了一眼那两个动手的龙武军,至于围观的士子们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了。
偏生那几个军士神经比太极殿的柱子还要粗,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又有两人跨步上前,要把趴在地上的陆晖再度给拽起来。
“不可!”
一道身影出现在陆晖身前,双手平张,挡住了那两名军士的去路:“某乃太府令李讳扶之子,律院斋郎李说,为陆兄晖陈情,亦为我等士子陈情,请主考念在朝廷体面,勿要再辱没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