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声量大小也有所谓金榜的话,那我在锈地精火车站发出来的诗龙吼绝对可以高距榜上。
我忠实的朋友们,请想象一下世上所有会让你们想起重大灾难的声音:火山即将爆发时的隆隆响、狼人发动攻击前的狺狺低吼、大地震前的咕隆咕隆响、巨浪逼近的翻腾声音、燎原大火的咆哮、飓风的怒号、黑山风暴的雷霆声。那么以这些为基础,你就可以想象我这众嚎之嚎的呼喊了。
另外,请再加上我对失去诗艺教父的哀伤,我对自己遭遇越来越凄惨的绝望,以及在我体内滋长的疯症那股恶势力,所有这些加起来,再加上残存在我狂野的龙族血液中不灭的原始力量——接着想象最后从我喉咙里爆出的那声咆哮!小心,别忘了先好好掩住你们的耳朵,因为光是想象这种声音就可能让鼓膜破裂、眼珠爆开。
就这样,我释放出这声呼喊,轻易就压过了哈劈雷的哨啸,整个大洞穴里霎时充满震耳欲聋的诗龙吼。吼声一出,飞鱼体色急速变换,成群逃命,一只巨大的水母惊慌地喷着气往上升,躲到一部图书机的传动杆里,而海蜘蛛则吓得从轨道废墟上跌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诗龙族拥有坚实的声带,但没料到我肺里居然潜藏着如此大的力量。我相信这一吼所有地底界的生物都听到了;这声吼叫传到地下迷宫的每个角落,钻人每个猎书徒耳中,一路上达书乡市地表,现在它说不定已经迷失在回声囚室里找不到出路了。这一吼,痛麓和恐惧瞬间离我而去,有那么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感到毫无所惧,既不怕哈劈雷也不怕失心疯。我一路狂吼,目视前方——看到不远处轨道就终止了,轨条就这样硬生生中断,高悬空中。
这是轨道的终点,同时也可能是我生命的终点。不过,我亲爱的朋友们,此刻我可是什么都不怕的,连死也不怕。我让自己的呼喊逐渐消失,同时准备坠入终极黑暗中,在洞穴底部跌个粉身碎骨。锈地精的火车站是死亡的壮丽处所、地底世界的心脏地带、一切死亡枉然无功的纪念碑。而就在这里,这些铁构架之间就是我的埋骨之地,再没有比此刻更巧的死亡时刻,再没有比此地更合适的葬身之处了。
接着出现一个大惊奇。不对,不对,这么说实在太小觑它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同时发生了好几个大惊奇;说得明确一点,大惊奇总共有六个。
大惊奇一:行驶到轨道尽头时,我的书架却继续向前滑行,我没有坠入虚空,而是往下——不是下坠,不是摔落,书架轮子下方的轨条并没有中断,而我后方也依旧喷溅出火星:我依旧全速行驶。
大惊奇二:我听见一连串噼噼啪啪声——大约十几声,听起来像一大堆肉块撞到岩石上。
大惊奇三:哈劈雷的歌声骤然停止。
大惊奇四:我的脑筋不再打结了。
大惊奇五:围绕我的声浪性质瞬间改变,听起来忽然变得沉闷压
抑,没有深度感,没有回声。
大惊奇六:整个火车站、所有的动物、废墟和哈劈雷全都失去了踪影。
有那么几秒钟我吓得呆住了,之后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运书轨道进入一条狭窄的隧道了。
我那令人难以消受的吼声大大破坏了哈劈雷的导航系统,让它们的声波坐标网破功,使它们连厚实的穴壁都察觉不到,居然在高速下用力撞了上去;在我驶进隧道时,这十二只哈劈雷也此起彼落地撞上岩壁,根据各种情势,我判断它们应该都已经毙命了。
要不是走势那么陡急地俯冲而下,我或许还能稍微放松一下,毕竟我已经逃过了哈劈雷和失心疯的魔掌,也没有从轨道上摔落下去,这可真是一连三次的好运呢。
由于隧道内空间逼厌,更大大加强了对速度的感受,而轮子滚动的隆隆嘎嘎声也显得更加嘈杂,就连火星也会从隧道壁面弹回。接着,一股冰冷的恐惧流贯我全身,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像把老虎钳,紧紧扣住了我的脚踝。
打从驶进隧道以来,我第一次砖头回望,在我后方,在迸出的火星映照下,有只哈劈雷正缩着身子蹲距在书架上。我没有任何凭据认定它就是被我从睡梦中惊醒的那一只,但怪的室,一看到它,我脑子里闪过的却是这个想法。老实说,这只及时紧紧抓着我的书架,跟着来到隧道的到底是那十二只妖禽里的哪一只,根本就无关紧要。这妖物正张开嘴喙对着我咆哮。
我也朝它吼回去,怪的是尽管再度面临危险,我却丝毫不为所动。既然此时此刻这哈劈雷一定要找我麻烦,那好,就让它如愿吧。
哈劈雷松开了我的脚踝——看来它还不习惯对手居然敢反抗。它的脑容量也许只有一颗豌豆大,但它的本能似乎告诉它,这是最不适合作战的时刻:我们两个都得随时提防从书架上摔下去。
空间忽然变得宽阔,我们驶出了隧道,进入一个长长的洞穴,穴底那里绝大部分都布满了水洼,闪着碧光的石钟乳从穴顶滴落,闻起来像腐败的植物。
这没长眼睛的怪鸟也发现了空间的变化,它的头一顿一顿地转动,耳朵也朝四面八方移动,最后发出一声挤压出来的叫喊——它又要呼叫其他同伴过来了吗?幸好,这次从穴壁传回来的只是回声,因为这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轨道又回复平直,坡度和缓得几乎令人察觉不到,速度也逐渐放慢。这时,这只哈劈雷昂身而起,伸展到了原来的大小,又陆续发出几声挤压出来的叫声,张开一面皮革般的翅膀,用爪子摸索着想抓我。
我尽可能在书架上蜷起身子往下张望,好估计这里距离底下有多远。够深了!另外,我还发现这里轨道支架的状况更糟,许多横支板和连结柱不是断掉就是弯折了,使得这里的轨道巍巍颤颤的,而我更得眼睁睁看着在我后头才刚经过的地方马上有几段轨条松动,坠入了深处。到处都传来过度疲乏的金属嘎吱、咳咳响的声音,螺丝、螺栓纷纷从轨条上掉落,散发幽光的锈蚀也化为细微的粉尘纷纷飘落。
哈劈雷忽然发动攻势,而它的攻击方法是我连在梦里也都想像不到的。我原本以为它会用爪子或嘴袭击,在我脑袋瓜子上啄出个洞,或是用翅膀把我从书架上扫下去,结果它的武器却是舌头!
它的舌头从喉咙里蹦出来,长得令我难以置信。舌头从哈劈雷的咽喉里一涌而出,两米、三米,以椭圆形的轨道绕住我的身体,缠住我的脖子,接着砸吧一声缩回一段,把我勒得快没气了。
就在这一刻,我这可以行驶的“滑板”又倾斜了一下,开始往下滚动。哈劈雷的爪子死命抓紧书架,舌头把我勒得更紧,这下子,它的舌尖就落在我的视线范围里,我发现,舌头上还有两颗小小的细牙。
这时书架又开始往上爬,我再也吸不到任何空气了,我眼皮跳动,而哈劈雷的牙齿也落在我的脖子上。忽然间一切都悄然无声,没有轮子的嘎啦嘎啦声,没有火星的迸溅声,没有金属刺耳的嘎吱声,只剩下行驶时飒飒的风吹声。
我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了,而哈劈雷似乎也察觉到了,因为它不再勒紧我,舌头快如疾鞭般倏地缩进去。我抓着自己的脖子急速喘气——接着我终于了解一切突然归于寂静的原因了:我看到哈劈雷背后,运书轨道正在离我们远去。这自然是视觉上的错觉,因为并不是轨道离我们而去,而是我们离它而去。在我们往上行驶途中轨条忽然中断,而我们则随着书架一同腾空而起。
很快我们就抵达这飞行曲线的顶点,有那么一秒钟,哈劈雷、书架和我都悬浮在毫无重力的状态中,接着同时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书架离我们而去,走自己的路,一路往深处的穴底坠落,最后摔在穴底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哈劈雷展开巨大的翅膀,开始拍动。
而我呢?我该做什么?哎,我虽然也有翅膀,但这远祖遗留下来,已经萎缩的玩意儿只够用来吓唬卖旧书的巫魔女,就算想飞也飞不动,
我只好紧紧抱住哈劈雷的脚踝。这一招让它大感意外,它发出尖锐的叫声,急速拍动双翅好让身子可以停在半空中。还好由于身体构造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它没办法用嘴啄我。
书架在下方深处撞上岩石摔得粉碎的乒乓声传来,而哈劈雷似乎也发现要摆脱我这个讨厌的乘客,最快的办法就是将我空投,因为它向下俯冲。越接近地面时我就越加盼望,这场极可能是所有旅行者用过的最奇特的运输工具的非自愿旅程结束时我还活着。
但这大怪物却一路往下冲,想让我撞上突起的钟乳石摔死。当它朝着一支有钟塔那么高的石笋飞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我赶紧蜷起腿来,这才没有撞上。但紧接着下一刻钟,我的身体就撞上另一块岩石了。这一撞,力道之猛使岩石尖端破裂,掉了下来,但我却一点也没感到痛楚,依旧抓得牢牢的。好不容易这只哈劈雷开始显露疲态,这场战争对它体力的耗损就跟对我一样,另一方面,它或许也慢慢发现我为了活命所展现的顽强意志大可与它相匹敌。它翅膀拍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弱,在距离地面只有几米时,我鼓起勇气松开双手。
虽然冲撞地面的力道很猛,而我也翻了好几个跟斗,但我还是不觉得痛——痛楚要等到稍后才出现。我赶紧站起身来往上瞧——哈劈雷就停在我上方只有几米的空中,拍动翅膀尖声啼叫,想确认我的位置。显然它那小如豌豆的脑子正在考虑是就此飞走好呢,还是应该重新对我发动攻击。
它选择了后者,再次俯冲,降落在离我不远的岩石地面上,张开丑陋的嘴,再次吐出长有细牙的舌头。我弯腰拾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准备朝它的脑袋扔过去。但此刻我才发现经过这场生死挣扎后自己有多么虚弱,我的力气虽然还够握住这块石头,却无法将它举高扔出去。就这样,石头从我手上滑落,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哈劈雷绕着我转,翅膀大张,利爪伸出,舌头也在空中舞动。我双手挡在咽喉前,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护身法,找其他力气都在那场空中争斗中被耗尽了。
这时洞穴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有如一阵在狂风怒吼的夜里经过烟囱、不属于尘世的叹息。哈劈雷吓了一大跳,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下。它缩回舌头,用翅膀遮住瓜子和嘴,仿佛不想让某个给过它惨痛经验的生灵看到它的致命武器。
有那么几瞬间,它就定格在这种屈服的姿态种,接着它又朝我咆哮,发出尖叫声,然后展开翅膀飞往空中,呼的一声消失在黑暗中。从它刺耳的呼啸声种,我似乎听出了恐惧与愤怒,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这个声音我已经听过一次了,在刽子手佛哥诺的栖身处:这正是影皇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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