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的桌案一张一张被掀翻,精致的玉盘珍羞一碟一碟被摧毁,四起的拳掌之风,纷飞的碎屑破片,所经之处引来妇人们一阵又一阵的惊叫。为防自己被无辜伤及,原先围观的所有人皆是退至边缘,远远地望着,无人上前阻拦。我亦是被孔明护着退至窗牗下,只不过,自这一场闹剧开演,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惊叫或是怒吼,不是因为我不在意此事,而是因为我至今都无法反应眼前的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极力地想要避过所有的纷扰,只盼可以平平淡淡,无波无澜地度过一生,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避离也成为了我惹祸上身的另一种方式,终至害人害己?而这一次的害人害己,不仅牵扯进了我新认的义父,还害得孔明为我受伤。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是我所愿还是我所为?
抬手揉了揉跳突着痛起的额首,我克制着自己的茫然和无助,逼着自己去应对眼前的一切。同时,耳闻着身旁众人细碎的议论之声,有说此番争斗之事的,有说刘毓刘冕沦落之事的,可是,不管议论的是何种,皆是涉及我的名姓,我的所作所为。
他们说我阴狠,说我假意为曹军所俘,借曹军之手送离刘冕,既可以获得孔明的怜惜,又可将情敌除之而后快,心计颇深。他们也说,我非寻常却到底只是个女子,能够用智自保而无法顾及刘毓同刘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与心计城府之类委实没有干系。自然,也有人持中立态度,言,自己同我不相识,不敢妄加揣测。
听着这些言论,我面色阴晴不定,怎么都无法拿捏出一个确准的心绪。不过,我想,比于确准的心绪,我此刻更该思虑的是用何法阻止面前的俩人继续打斗下去。我与赵云无甚深交,并不担忧他的安危,倒是黄忠,虽是老当益壮,但终究是老者,体力必定不如赵云这等壮年之人。
贸然上前阻止或是大喝一声“住手”必然是不行的,此今他们打得正兴起,只怕还不待我有所动作或是言毕已是被扫出老远,身负重伤,再者,对于赵云来说,不论是我这么个人还是我的言语皆是无甚影响力,他会不会依我所言还是极大的问题。所以,能够阻止这场争斗的人只有一个……
四下扫视起来,我仔细地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颇为急迫。
“阿硕。”似乎察觉到我想做什么,孔明浅笑着执起我的手,预先告知,“此时此刻的你唯有求人的份,因而,你若是真的要寻那人相助,那人必会趁机取利。”
取利?我微微沉吟,几番思虑之后,觉得那人唯一想要或是唯一可取的便只有让我相助,与孔明一明一暗,就算多此一举也决不浪费分毫。若是我同意,日后便会有所限制,不得不割舍许些事物,可是,让我同意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因除了我现今只有求助于他之外,还余留着浅淡的愧疚,未能带回刘毓和刘冕的愧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我答应,你会责备我吗?”抬眸望向孔明,我只顾忌他这一人,若是他不愿,我决然不会答应,就算此番不得如我所愿,可,若是他愿,我便依心而为,就算日后操劳也不在意,因为,能够陪着他一起操劳亦是对我的恩赐。
只见,他莞尔一笑,缓缓松开我的双手,未曾苛求,“人生必苦,因而,不管结局如何,你且随心,我绝不责怪。”说着,他稍稍将我往右推去,向着那个人的方向。
而当我不断靠近那人,那人同时伸手扼住我的颈脖,将我抵死在灰墙之上,趁着众人不察,露出隐匿于谦和之下的阴鸷,沉声问道:“备也想知晓,为何三人同俘,诸葛夫人一人归,而备那二女未有归期?”
我笑,算是彻底和刘备撕毁表面的君友妇恭,反问:“那为何豫州那般轻易地就弃她二人于不顾?你这样的父亲又有何颜面责问我此事?”
如果我是刘毓同刘冕,我必会对刘备心存怨怼。他是她们的生身父亲啊,密入骨髓的血肉亲缘,是这个世上本该最为疼爱她们的存在,却为了这么一个烽烟四起,满目疮痍的死沉江山舍弃了鲜活的她们,没有犹豫,没有悲痛。
闻言,刘备眉头紧锁,双手转虚,无奈地将我放开,冷冷地道:“这个中缘由,诸葛夫人不应当不知晓。”
不知晓?怎么会不知晓呢?正如我儿时所言那般,刘备是个如刘邦一般的人物,肯为自己的江山大业牺牲一切,又何妨是两个在古人思想中无足轻重的女儿。不过,生父到底是生父,在某个午夜梦回之时,刘备必然也会卸下所有的伪装,为此痛哭一把吧,那是他的骨肉,他如何真的忍心将她们送予敌人羞辱?
“咳咳……。”捂着自己被掐的生疼的颈脖,我长叹一声,忍不住发问:“难道豫州就不觉得这去往天下之主的路很累吗?”
不能任意喜怒,不能随心所欲,还不得不步步为营,牺牲无数自己珍爱的人事物,这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就算至高无上又哪里会有愉悦呢?
“累?”刘备自嘲一笑,手指在座的所有人,说得残忍而坚定,“看着这些人为你效忠,看着身后累累白骨,即便是累,又哪里能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真的不能回头,那就大家一起万劫不复吧。稍稍屈身,我对着刘备施礼,改口,“月英求主公助月英阻止这场争斗。”
“主公?”刘备难掩讶色,低眸望向我,不确定地询问:“你当真愿意以此为交换?”
仰首,我将刘备的神情收入眼中,诚恳地颔首,“既然孔明已经决定誓死为主公效忠,月英也不必有所疑虑,不过,月英仍是求,若非必要,主公可不必用我,毕竟,大多时候,主公能有孔明一人足矣。”
右足上前一步,刘备恢复谦和的微笑,双手亲托我的双臂,将我的身子扶直,承诺,“除军师夫人所求外,备还允护你在刘营安然,且就此作罢二女之事。”
“多谢主公。”
随后,刘备端姿而出,高声道:“子龙,住手!”
自赵云与刘备结识,已是对刘备心存敬重,至邺城追随,赵云对刘备的忠心可昭日月,自然事事遵令,此次亦未有失。刘备初话毕,赵云便是侧身躲过黄忠一拳,转向外围,停手不斗。而黄忠向来正直,从不屑做无耻之事,自然,赵云停手他也就跟着停手了,没有继续穷追不舍,趁人之危。
打斗止息,我第一个冲上前去,搀扶住黄忠,询问他的伤势,就表面来看,黄忠并无内伤,只除了几处受击淤青。而黄忠的答案与我所望的并无出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探手给他号了脉,及到十分确认他无别伤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我宽心,他却是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骂道:“蠢姑娘。”我本以为他这般责备我,是因为我惹了祸事,不仅自己没能解决还将他拖入其中,可是,及到他后面又续上的一句,我才知晓,即便是义父,但,只要称呼中有个“父”字,那人必然是对你极为心疼的,不论是寻常之时还是危难之时。
我听他斥责道:“你怎么就不会些武技?!为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留在你身边护着你的。”
嫣然失笑,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敷衍道:“学,等我学会了射术,我就请义父教我武技。”而这语气,正如所有的儿女怜惜而心疼地敷衍自己年迈的父亲一般。
“我可没有气力教你。”睨了我一眼后,黄忠低首轻声,指着赵云言:“你找那小子教你,他武技不错。”
我撇嘴,腹诽,义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他都以为我是害他至交的毒妇了,如此,别说教我武技,只怕是同我言语他都不愿。
不过,我还是到他近前,同他解释了一番,“月英同赵将军交涉不多,但是从仅有的交涉来看,赵将军非是不明事理之人,所以,还请赵将军谅解,对于救出刘毓和刘冕,月英已是尽力。”
漠然地望着我,他审视我良久,见我并无虚假神色,才淡淡地道:“你当真敢对着天地日月毫不羞愧的言你不曾使计毒害二位姑娘?”
“我敢。”我不曾犹豫,不曾迟疑,直直地与赵云对视,心胸坦荡。
又审视了我片刻,赵云这才稍稍柔和面色,言:“你既如此未有心虚,我姑且信你。”
我笑,对此答案算是意料之中。赵云乃是极明事理之人,虽然与刘冕交好,但绝不会因此不分是非黑白,只要我能够让他相信我乃是清白,他便不会再对我多作为难。反倒是简雍这种素来随性且不拘礼法之人,只怕任我费尽口舌也决然不会听信半句。
因而,想要制止简雍就只能靠刘备了。
“前些时日,军师夫人与小女三人为曹军所俘,诸葛夫人有智,侥幸逃脱,但曹营到底是龙潭虎穴,非是常人可随意进出,更遑论诸葛夫人一介女流,如此,诸葛夫人未能救得小女乃是情理之中,还请诸位莫因与小女交好就苛责诸葛夫人。”立于宴场正中,刘备一字一句,说得亲和友善,但是,神情冷淡,颇能震慑人心,“宪和,你可明白?”
“不明白。”简雍倒也实诚,硬是不肯善罢甘休,“主公,你可牺牲二女稳固臣心,雍不能,这仇雍必为二位姑娘报得。”
“我说刘毓同刘冕身陷曹营非是军师夫人之责!”面色一沉,刘备难得一见地厉声厉色,也正因此,此时的他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再不敢轻易质疑。刚柔并济,能亲善下臣又能震慑下臣,这便是真正的人主,可为一国之帝。接着,他又不容否决地道:“我也乏了,今日的宴飨就到此吧。”随即,望了立于墙角处的甘夫人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简雍却还是不肯放弃,愤愤地对着刘备的背影问道:“主公当真不在乎阿娈那姑娘?”
身形未滞,步伐未止,刘备背对着众人,意味深长地答:“宪和,阿娈乃是我最为心疼的姑娘,我对她的在乎决然不会比你少。”
我听得此话,被黄忠温暖了的心立即寒凉下来,不由得为我的好友不值。你们都说阿娈如何如何,甚至就是痛恨于我多半也是因为心疼刘冕,那刘毓呢?那么美好的阿姝,就像她的小字一般美好的姑娘,你们又将她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