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妮心事重重地走在延安城的街道上,每当向前迈步时她都能感觉到怀里揣着的那本书撞在她的胸口上。她有些不太确定,揣着一本《论持久战》去找崔首长请教是否合适。
这段日子,每当她想起崔首长这个人,出现在二妮眼前的始终都是一个身上有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武夫形象。崔首长生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说话粗声大气,往往离很远都会听到他的声音,看起来他真的不太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但慢慢地二妮发现,崔首长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说,他为了革命年近四十仍然独身一人。再比如说,他待人谦和有礼,尤其是对待自己更是优待有加,常常会派警卫员送来一些东西给她。最让二妮感动的是,崔首长居然记住了她的生日,一个多月前在舞会上曾跟她说了生日快乐。二妮与崔首长接触与其说是在执行命令,不如说是被崔首长所吸引。
二妮走进崔首长窑洞的时候,崔首长正盘腿坐在炕上,聚精会神地在一只方桌上写着什么。二妮没有贸然打扰,而是在门口站下来等。崔首长对二妮的到来毫无察觉,依然在写着什么。天不知不觉地晚了,窑洞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二妮轻手轻脚走过去把煤油灯点燃,放在崔首长的桌子上。崔首长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崔首长又写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笔,双臂向上做了几个伸展动作,忽然看见站在屋地上的二妮,诧异地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二妮笑了笑说来了有一会儿了,然后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煤油灯又调皮地反问:
“难道首长以为这盏灯长了腿,会自己跑到桌子上来吗?”崔首长瞪大眼睛,拍拍脑门说:“原来是你点的灯,我还以为是警卫员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二妮把书掏出来,指着画道的几段文字说:“我正在学习毛主席的书,有些段落我看不大懂,想请教你一下。”
崔首长把头凑过来,看二妮手里的书。煤油灯的光芒把他们的影子放大了几倍,投射到身后的土墙上,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两个威武的巨人。崔首长身上的那股烟草味不断地钻进二妮的鼻孔里,让她突然有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就好像一下回到了家里一般。
崔首长认真地解答了二妮提出的一些问题,夸奖她是个乐于学习的好青年。崔首长背着手在窑洞的屋地上踱着步说:“人这一辈子说起来很短暂,充其量不过百儿八十年而已,但却完全可以过得很充实,就看我们怎么去度过了。”
崔首长的话让二妮感到惊奇,她知道崔首长是她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的一个男人,但同时他又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诱惑。不知过了多久,警卫员小王来报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时,二妮正坐在炕沿边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之中,听到小王的话她赶忙站起来告辞说:“我该走了,不打扰首长吃饭了。”
崔首长笑道:“小姜,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刚才我对你视而不见,作为赔礼就请你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另外,我还要给你提个意见,从今往后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叫我老崔好了,不要再叫首长。”
二妮的脸一红,顺势点头答应下来,但后来她发现,不知为什么,老崔这个称呼她始终很难喊出口。
警卫员小王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端上桌子,二妮发现崔首长吃的竟然是和自己一样的红米饭和南瓜汤。崔首长似乎看出了二妮的疑惑,笑着说:“怎么,嫌饭菜不好吗?这可都是些好东西啊,是我们自己亲手种出来的,国民党蒋介石想吃,我们还不给他吃呢!”
二妮的心里咯噔一下,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抖,她想起自己就是国民党的一名军统特务。
吃过晚饭,小王进来收拾桌子,崔首长则从墙上拿下外套说:“天已经晚了,我送你回鲁艺吧!”
延安冬天的夜晚天空似乎格外低,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像一张笑脸,好像就挂在头顶的崖畔上,满天的星斗似乎从天空一直铺到大地上。二妮和崔首长相隔半米左右的距离,沿着一条土路向前走。二妮断断续续会从夜风中捕捉到崔首长的气味,开始是淡淡的烟草味,他们穿过窑洞前面的广场时,二妮听到“哧”的一声响,黑暗中燃起一团火光,随即香烟的味道就一下子浓烈起来。
一路上崔首长始终在侃侃而谈,从国际形势一直说到国内形势,最后又给二妮描绘了中国未来的前景。二妮发现崔首长把自己带到了一个神话般的地方,在那个叫共产主义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和平相处,没有剥削和奴役,所有人都同样是国家的主人,每天过着快快乐乐衣食无忧的日子。
“那样的生活真的会有吗?”二妮将信将疑地问。
崔首长语气坚定地说:
“当然会有,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只要我们按照正确的路线走下去,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二妮就感觉自己脚下的路忽然变成了一道彩虹,直通到崔首长描绘出的那个美好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十来里路已经走完,二妮抬起头时,看见鲁艺那座城堡式的建筑就矗立在眼前。二妮邀请崔首长进去坐,崔首长停下脚步摆摆手说:“天已经晚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二妮没有立刻走进自己的窑洞,她站在窑洞前面的广场上,看着崔首长手里的烟头忽明忽暗地转过一道黄土梁,消失在夜色之中后,才轻轻叹口气,转身向窑洞走。二妮走到土窑前面一棵老柳树下时,一个黑影从树后闪出来,拦在她的面前。二妮没有慌张,她的鼻子已经告诉她眼前的人是那个名叫齐三多的大男孩儿。
“三多,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二妮笑笑问。
“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有休息吗?今天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了。”齐三多冷笑一声说。
二妮猜想齐三多一定是看到了刚才崔首长送自己回来的那一幕,急忙解释说:“三多,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二妮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毫无底气,甚至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齐三多咬牙切齿地说:“姜二妮,我看透你这个人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势利眼,崔首长是大领导,而我呢,只是一个穷学生穷教员,在你的眼里一钱不值。”
二妮没想到齐三多会这么想,虽然接到了吴鹏的指令,但她并没有真的打算与崔首长有什么瓜葛,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每周在一起跳跳舞罢了。二妮说:“三多,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这件事情与崔首长无关,是我自己觉得咱们在一起不合适,我早说过了,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拿你当弟弟的。”
齐三多使劲一跺脚,狠狠把帽子扣到头上说:“姜二妮,你记住我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齐三多说完转身就跑,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二妮抬起手想要喊住齐三多,但刚喊了他的名字她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向齐三多解释什么,她的手臂像一根空落落的旗杆似的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