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年轻人正在黄浦江畔绝望的踯躅徘徊。假如,他真的就这样跳进了黄浦江,那么,中国和世界将从此失去一位画坛巨匠。
这个年轻人就是——徐悲鸿。
《奔腾尺幅间》一书,收录着多篇徐悲鸿谈艺术、谈人生感悟的文章,其中一篇他这样写道:“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
大师在描述自己一生时带着的这样一种喟叹,是那样的平实而真诚,让每一个读到此文的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对大师的关心,而不再仅仅是仰望他非凡的艺术成就。
徐悲鸿,他的名字在美术界振聋发聩,如今,他的一幅四尺见方的画作售价都极为昂贵,更有多幅名作在艺术品拍卖市场上突破亿元大关。他生前是受人尊敬的教授和画坛领袖,办展无数,买他画作的收藏者也大有人在。按理说,徐悲鸿应该是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典型,怎么又会“生与穷相始终”,又为何“未与幸福为缘”呢?
难道一个天才必然接受多舛的命运,要以牺牲常人的欢乐为代价吗?带着这些疑问,《百年巨匠》摄制组的创作人员开始研读更多关于徐悲鸿生平的资料,试图从中梳理出能够清晰展现在纪录片中的线索与脉络。
1895年7月19日,徐悲鸿出生在江苏宜兴屺亭桥镇一个贫寒的农家。
那时,没有人能够知晓徐悲鸿将来会有那么大的成就,因为瘦弱的他实在太不起眼。
1915年,还不满20岁的徐悲鸿独闯上海。他本打算先在上海谋得一份工作,生存下来再图发展。但当时的上海美术界,正被旗袍美女的广告画和月份牌“覆盖”,而且多数被有名气的画师垄断。初来乍到的徐悲鸿根本无法挤进这个圈子,要想在这样的大上海生存下来,难度可想而知。而这个来自乡下的年轻人,身上没带多少盘缠,在大上海又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社会关系。他托一位同乡给自己介绍工作,而就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个铜板花光的时候,翘首以盼的一个工作机会也泡了汤。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年仅20岁的徐悲鸿想到了轻生。孤独无助地站在黄浦江畔,徐悲鸿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上海的情景。
那时,他跟随父亲靠卖画为生,在一些香烟盒上看到画得栩栩如生的动物画片,爱不释手,便一路收集,用作临摹的参照。
在父亲友人家里,徐悲鸿第一次见到许多从未见过的动物标本,便开始对标本进行严格认真的写生。他还看到一些19世纪西方艺术大师的作品的复制品。从小学习中国画的徐悲鸿从未见过如此严谨的构图、绚丽的色彩以及光影的律动变化。他开始向往去欧洲学习美术,学习那些在家乡,甚至在中国学不到的绘画技巧。于是他不顾家人反对,只身到上海半工半读。
原来,徐悲鸿真正的目的地还并不只是闯进上海,他要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那么现在,难道还没有能踏上前往欧洲的航船,就要让自己沉入黄浦江底吗?
幸而朋友黄警顽及时赶到,劝服徐悲鸿抛下轻生的念头。
身无分文的徐悲鸿回到住所,旅店老板知道这个小伙子没找到工作,定是付不起任何的住宿费了,于是毫不通融,让他收拾铺盖走人。离开旅馆后,徐悲鸿深感世态炎凉,茫然四顾,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立锥之地。他失魂落魄地朝家乡的方向走去。
回到老家,徐悲鸿把自己的烦恼向家乡一位民间医生法德生先生诉说。这个医生很怜惜徐悲鸿的才华,找到镇上一些小手工业者,募集了一笔钱,赠予徐悲鸿。其时,他那些乡亲们的生活也并不富裕,因此,徐悲鸿心里很清楚自己再度赴上海求学的机会有多么的来之不易。
筹到了钱,徐悲鸿第三次来到上海。可是怎样才能站住脚呢?这个时候,还是他手中的画笔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一天,窗外飘雪。在旅馆中孤独作画的徐悲鸿看见这漫天飞雪,立即挥毫作了一幅写生的水彩画——《雪景》。他将这幅画装在一个镜框里,挂在墙上,准备托人带回老家送给曾经慷慨解囊帮助过他的乡亲们。没想到,就是这幅画,将他生命中一位贵人引到了身边。
黄震之,来自吴兴的书画收藏家,也是当时上海的一位富商,可以说,他是最早认定徐悲鸿为可造之才的人。当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徐悲鸿的那幅《雪景》,立刻被迷住了。于是,想方设法找到徐悲鸿,并出钱把画买了下来。
此后,黄震之总是热心尽力帮助徐悲鸿解决生活中的困难。有了黄震之的帮助,徐悲鸿总算可以喘息一段时间,一心练习绘画,不必再为生活奔波。那时,徐悲鸿甚至还一度给自己取名为“黄扶”,以表达自己曾被黄姓之人扶助的感念之心。但仅仅一年之后,黄震之却生意失败,几乎破产,不能再继续资助徐悲鸿了。此时,又到了一个飘雪的隆冬。
当《百年巨匠》摄制组采访徐悲鸿的儿子徐庆平时,他也特别提到早年的那幅《骏马图》。“他第一张印刷的作品,就是马。那时是他生平最苦,一点儿名气也没有的时候。高氏兄弟给他的评价是:虽古之韩干未能过也。就你现在给我们寄来这匹马,就是拿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画家,画马的名家韩干来比,他都比不过你画的这匹马,所以当年这幅画得以印刷可想而知对他的鼓励有多大。”也许当年的那幅《骏马图》比起徐悲鸿后来名扬四海的奔马来说,还有些拘谨,但它的意义却非比寻常。
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二人是中国岭南画派的著名画家。
他们当时在上海已经名噪一时。在收到徐悲鸿的投稿后,他们很快给予了答复,回信盛赞徐悲鸿画的马,并决定将之出版,虽然那幅奔马图还只是出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之手。高氏兄弟请徐悲鸿为上海审美书馆再画四幅仕女图。可是,那个时候,徐悲鸿身上只有五个铜板,而要画完这四幅仕女图则需要一个星期。无奈之下,徐悲鸿只得当掉了自己唯一的棉衣,忍着辘辘饥肠,冻得瑟瑟发抖,直画得手发软,好几次差点晕倒。
这种饥寒交迫的绝境,徐悲鸿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是这次他不会再轻易地去黄浦江意欲轻生了。毕竟,这是一份能见到报酬的工作。然而,当他终于画完,夹着四幅仕女图,冒着风雪送到审美书馆时,却见门上一把铁将军!——高氏兄弟因为大雪纷飞没来上班。怎么办呢?身上已经一个铜板也没有了。而不巧的是,第二天又是一个星期天。“‘明天呢?明日当来否?’‘明日星期日,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留致奇峰而归。信乎其凄苦也。”在徐悲鸿写于1930年的《悲鸿自述》一文中,描述了当时的对话和绝望的场景。门卫的话音飘落在了冰冷的空气中,而已经挨着饿连续工作了一周的徐悲鸿着实无可奈何,唯有“凄苦”之感。那时那刻,什么叫做“雪上加霜”,年仅20岁的他是体会得真真切切了。
如今,当衣食无忧的人们看到他日后笔下那些端庄美丽、仪态万方的仕女图时,恐怕永远无法知晓,早年的那几幅仕女图竟然创作于饥寒交迫之中,而这几幅画的意义,在那时那刻,对徐悲鸿来说,无异于救命的食粮。
此时,徐悲鸿根本顾不上为自己已经收到了震旦大学法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而欢欣雀跃。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正规学堂,却凭借勤奋与好学,考取大学,而且居然是法文系,这堪称传奇,足见梦想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学费怎么办呢?稿费未结,眼见自己连温饱都成问题,徐悲鸿只好向自己并不富有的老乡阮翟光告贷,勉强渡过了难关。
对徐悲鸿早年奋斗的记录,绝非要重复那些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我们做关于大师的纪录片,正是想从大师的经历中找出对当下的启迪。
且不说在上个世纪,一个家境贫寒的青年想要在艺术领域开创一番事业有多么不易,就是在当今社会,我们的周围也能见到许许多多与命运抗争的跌宕人生。“北漂”、“蚁族”、“房奴”、“孩奴”已然成了流行的词汇。其实,现实的困顿在任何一个时代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将是生活的常态和必须面对的人生考验,而能帮助我们跨越这一切的,除了机遇,唯有内心的坚持和精神的支撑。
绝处逢生的徐悲鸿,可以有很多理由在困境面前选择放弃,但是他相信了梦想,相信了远方。从水乡小镇到大上海,从黄浦江畔到大洋彼岸,他的命运之舟颠簸着、前行着,拒绝沉没,那强大的引擎则是他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和对国家民族的赤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