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悲鸿的另一幅自画像中,他依然把自己画得占尺幅比例很小,坐在山坡上,而眼前景致却很开阔。画上题有以下诗句:﹃天地何时毁,苍然立古今,平生立动意,对此一沉吟。﹄徐悲鸿本是个性十分要强的人,所画飞禽猛兽,大多线条遒劲,极具张力。但他一旦到了大自然中,就开始静心思考更加深邃的问题,关心起﹃天地何时毁﹄来,就如同在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而﹃苍然立古今﹄一句,则是在赞颂大自然的伟力了。
纪录片《百年巨匠》摄制组在采访徐悲鸿之子徐庆平时,他回忆起自己在二十多年前去香港参加的一个父亲的画展。当年父亲的一幅自画像以一百万港币卖出,打破了中国画当时的世界拍卖纪录。那幅画中,徐悲鸿本人在画面中所占的尺幅比例很小,身着条纹洋服,手插在腰上,站在一棵古柏前,一看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位洋学生刚刚从欧洲学成归来的样子。
而画上的一句“伫立待奔雷”的题诗,真正是道尽了徐悲鸿当年刚回国时的那份踌躇满志与意气风发。恰如鲁迅先生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境界一般,徐悲鸿也在不经意中要让自己伫立一旁静待雷霆的到来。
这是何等的气魄。
许多西方画家都有画自画像的习惯。在欧洲留学期间,徐悲鸿画了不少自画像。一来,大概是因为没有钱请模特儿,对镜画自己是最经济的;二来,自画像通常也是画家用来明志的一种方式。当时的徐悲鸿或许也想通过画自画像明志,又或许是以此作为对自己的一种激励。
他何曾想过,几十年后,自己的一幅自画像居然会打破中国画拍卖的记录,更不曾想到自己的名作拍卖会不断突破亿元大关。
在徐悲鸿的另一幅自画像中,他依然把自己画得占尺幅比例很小,坐在山坡上,而眼前景致却很开阔。画上题有以下诗句:“天地何时毁,苍然立古今,平生立动意,对此一沉吟。”徐悲鸿本是个性十分要强的人,所画飞禽猛兽,大多线条遒劲,极具张力。但他一旦到了大自然中,就开始静心思考更加深邃的问题,关心起“天地何时毁”来,就如同在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而“苍然立古今”一句,则是在赞颂大自然的伟力了。从古到今不论世事怎样变化,大自然美景岁岁年年,依然永存。“平生立动意,对此一沉吟”,正是徐悲鸿在表达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思绪万千,以至于不借助诗词歌赋,无以宣泄澎湃的激情。这不仅是一幅自画像,更是大画家自己对一个时代的思索。
带着这样一种使命感的画家,在学成回国后将怎样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在20世纪20年代末,像徐悲鸿这样考取官费出洋留学,在海外完成学业并在所学专业领域崭露头角、荣归故里的艺术人才,还没有等他自己回国找工作,设在南京的国民政府直属的中央大学,就已经聘请他为艺术系教授了,薪金高达每月300块大洋。
据徐悲鸿与蒋碧微的女儿徐静斐介绍,“当时我爸爸在中央大学美术系当教授,每个月的工资是300块,非常高。那个时候一个人伙食钱一个月最多一块多钱都能吃得很好,所以300块钱收入对我们来说很富裕的。”
1927年12月26日,长子徐伯阳出生。此时,徐悲鸿全家也搬进了位于当时上海富人区——霞飞坊——的新居。在今天的上海市淮海中路上,那条颇有知名度的里弄淮海坊,就是1929前的霞飞坊。至今还保留着成片的西式联排公寓,曾经有不少文化名人在这里居住过。
蒋碧微初为人母,她的父母也搬进了霞飞坊,亲人团圆,生活安稳,对比在海外的艰苦陪读,此时的蒋家二小姐心情十分愉悦。她在书中写道:“我常常想,像我这样结合十年方始有‘家’的女人,在世间恐怕不多,此后,上天总不会再把我的幸福快乐剥夺了吧。
如今徐先生是一位声名鹊起的画家,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他就像一位精神抖擞的斗士,站在他未来康庄大道的起点,用他这支如椽画笔,辟出他的远大前程,那时,我将分享他的成功果实,并且为他骄傲。”
但是,宁静安定的生活没过多久,徐悲鸿的行踪就又让蒋碧微担心起来。除了每月有两周赴南京授课之外,其余在上海的时间徐悲鸿却并不在家,而是去了一个叫做南国社的地方义务教学。
当时的南国社,又叫南国艺术学院,它的创始人就是左翼艺术家联盟的重要代表人物——田汉。这位自“五四”运动起就投身于反帝反封建运动的著名左翼戏剧家,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和一批爱国人士一起,向国人发出号召,团结同胞反抗日本侵华,他们还拍摄了大量救亡电影。一股左翼文化思潮随即席卷上海。
徐悲鸿与田汉有着共同的艺术主张,都希望艺术能发挥其独特的作用,参与国家的救亡图存。就在徐悲鸿刚刚回国后不久,田汉便邀请他担任南国艺术学院的美术系主任。
此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动荡时期。
内忧外患的局势,使一直以图强报国为己任的徐悲鸿焦虑不安。他的大女儿徐静斐在采访中回忆道:“田汉有一年被抓到监狱里去,我父亲要保田汉。为了这个事情跟我妈妈吵架,我妈妈说你净跟这些危险分子,跟这些穷朋友在一起,他们会影响你的前途。”而为人正直、性格倔强的徐悲鸿并不因为蒋碧微的反对而停止自己在南国艺术学院的教学与创作。1928年,日本军队制造了“济南惨案”,屠杀中国军民近万人。徐悲鸿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开始创作巨幅油画《田横五百士》。这得到了学生们的热烈响应,他们纷纷自告奋勇充当模特。后来也成为著名画家的吴作人,当时正在南国艺术学院求学,师从徐悲鸿。他也受到老师感召,成为这幅名作的模特之一。这幅画作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模特原型,徐悲鸿为他们一一画了铅笔稿。这些珍贵的手稿,至今还保留在北京的徐悲鸿纪念馆。
2011年10月,当我们的摄制组跟随徐悲鸿的一批重要画作来到美国丹佛拍摄大师的个人作品展时,我们有幸见到了油画《田横五百士》中的另一位模特原型的后代谢诚刚先生。谢成刚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他父亲的画像就在《田横五百士》的左边第八个。
徐悲鸿还把自己也画了进去。作品中部那位穿着黄衫的年轻人正是画家本人。这位黄衫青年在画中正用坚毅而感佩的目光望着眼前一位抬手作揖,向众人告别的义士,也就是这部作品的主人公——田横。
田横是我国历史上战国末期齐国著名的义士。《史记》中记载田横让人取自己的人头去会见前来招降的汉高祖,这样既免去受降的屈辱,又可保全五百名士兵的性命。
这幅油画描绘的就是田横与五百壮士诀别的场景。司马迁深感于这种壮烈,在《史记》中写下这样的感言:“无不善画者,莫能图,何哉?”这深深触动了徐悲鸿,他要用西洋技法再现那悲壮的历史。意在通过田横与五百壮士的故事,歌颂宁死不屈的精神,以激励广大人民抗击日寇。
传统的西方写实主义油画大多选取古罗马题材的故事予以表现。徐悲鸿却选择了中国的大型历史题材,这也是他留法归国后,第一次用所学的西洋油画技法表现东方故事。
研究美术史的徐庆平老师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当时之所以选择创作《田横五百士》这一选题,最重要的考虑是基于到底什么最能代表中华民族的精神。“就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就要画这张画,表现中国人,表现中国的精神,表现中国艺术家的水平。所以他要把自己画进去,把自己好朋友都画进去。”
不仅如此,徐悲鸿还将自己的妻女也画进了《田横五百士》。在作品的右下方,怀抱幼女蹲在人群中的女子就是以蒋碧微为原型创作的,而她身旁的小女孩儿正是他们的女儿徐静斐,小名丽丽。也许,徐悲鸿从内心深处希望家人能够支持他对此画的创作,能够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尤其希望那时跟他日日争吵的妻子蒋碧微能理解他、支持他。
然而,蒋碧微从她自己的角度出发,并不能理解丈夫的行为。她始终认为,在南国社与田汉等人搅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前程。在海外八年半,与徐悲鸿一同吃尽寒窗之苦的蒋碧微,回国后满以为丈夫现在成了名画家,一家人从此可以过上舒适体面的上流社会的生活。但徐悲鸿却天天泡在画室里画历史题材的巨幅油画,不去迎合达官贵人们喜欢的那些应景的附庸风雅的画作。
一天,蒋碧微再也无法忍受,决定采取行动。她不仅亲自雇车来到南国艺术学院,拉走了徐悲鸿全部的画具和书籍,还逼迫他辞去了南国艺术学院的教职,举家迁往南京。
1930年,《田横五百士》终于完成。这一年,徐悲鸿刚满35岁。一个正值创作高峰的青年才俊,一个刚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已然在海外开创辉煌业绩,并在国内声名鹊起的艺术家和美术教授,却同时又面临着国家危亡的局面。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与精湛的绘画技艺,却偏生于乱世。他有着救国救民的抱负,却偏娶了一位渴望过安定富贵生活的妻子。
徐悲鸿的情感纠结与艺术理想就这样始终交织着、缠绕着,这一直伴随着这个倔强、天真、自我的男人,这位求真、求善、求美而不懂世俗之道的大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