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想泉在漫长的岁月里,我那做医生的父母是怎样每时每刻地关注着别人的生与死。
对于医生家庭长大的女儿来说,生老病死这个话题也许再平常不过了。我常听父亲或母亲把今天病房里谁死了这种话题拿到饭桌上来说。我永远无法适应医生这种职业,尽管它是非常受人敬重的。我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我那做医生的父母,是怎样每时每刻地关注着别人的生与死。
那天父亲用很郑重的口气对我说,他们科里有个姓张的女孩很想见见我,还转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了很大的一个“急”字。
“这个姓张的女孩她得的是什么病?”我一边拆信一边问父亲。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父亲犹豫地说,“她似乎很喜欢你的文章,也许你去看看她,她感觉会好些。”
她的字写得不好,每一笔都像很吃力的样子。信写得很短,只说过年后的某一天,让我到病房去见她一面,括号里限定,一定不要超过这个时间。
星期天,我带了一小篮橘子、两本杂志去看那个姓张的女孩,心中颇有些发怵。我一向怕见生人,尤其怕见“崇拜”我的陌生人,生怕人家说赵凝并不是书里那副样子,赵凝并不幽默,并且很怕羞呢。就这样我硬着头皮见到了菁菁。
菁菁很瘦,手腕细得像要断掉似的。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靠窗户的那张病床上折纸,手指又细又灵,阳光很浓艳地涂在她脸上,头发弯弯曲曲地堆在肩的两旁。
“赵凝,”她头也不抬地说,“你坐。”
我说:“你并没看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
“凭感觉,用心去感觉。”
我把小橘篮和杂志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递给我两只刚刚叠好的纸鹤:“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个你喜欢吗?”
我拿着那两只精致的纸鹤,想象着它们飞翔的样子。菁菁说如果你能经常来看我,我一定做很多很多的纸鹤送给你。她那稚气的笑容显得很妖媚,脸上的阳光一跳一跳地,把鼻影的轮廓勾勒得极为清晰。
“你想要多少个?”她问我。
我想了想说:“一千个。我要把它们串成一串挂在阳台上。”
“赵凝,你出了新书会不会把我的名子也写上去?”
“那要看你是否叠得完一千只纸鹤了。”我鼓励她说。
菁菁用她那细细的手指不断地把白纸变成仙鹤。菁菁说这纸鹤是她男朋友教她叠的。“不过现在他出国了,”菁菁说,“他还不知道我得病住院了呢。”
我和菁菁成了朋友,一有时间就到病房去看她。家中的纸鹤已串成长长的一串,挂在阳台上,迎风招摇着,十分惹人喜爱。有一回菁菁玩笑着说:“不折够一千只我是不会去死的。”我这才意识到菁菁旁边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我连忙把话岔开道,“过两天请你去放风筝,你去不去?”
“这要看你那个当医生的老爸准不准我假了。”
我拍着胸脯打保票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一夜未归,打电话告诉家人,病房有重病号需要抢救。那夜的风很大,窗户格啦格啦地响着,像是受不了似的。我躲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盼着这大风天快点过去,我和菁菁好去野外放风筝,还要带上那串千纸鹤。
第二天一早我才发现,那串纸鹤已经飞走了,阳台上空空的,只剩下大风卷来的那层黄沙。父亲这时出现在我面前,为抢救病人他整整熬了一夜,眼睛红红的。
“你在找什么,孩子?”
“我的纸鹤。”
“她去了。”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往父亲的医院跑。推开菁菁那间病房,阳光还是从前那样好,只是不见了那双纤细的手腕和那些翩翩的纸鹤。靠窗那张病床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