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棵大树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脖子徽仰,眼神幽远而又绝望。他在眺望什么、等待什么台灯下的一个玩偶。
那个彩瓷玩偶,从我一生下来就住在那棵大树底下,那棵树做得形态非常逼真,树干上有着与树皮相似的粗糙纹路,颜色深深浅浅,摸上去凸凹不平,曲折,错落有致。灯罩是做成树冠形的,每一盏最普通的台灯和每一棵最普通的树,都有其相互对应的相似之处。台灯是深夜里房间的灵魂,幽暗深处一只醒着的眼睛。
我母亲是医院里的大夫,她值夜班的次数很频繁,有时她把我带到医院里去一起值班,有时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地“支援三线”,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就我们母女俩人。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可看,我记得家里有一台很大的牡丹牌收音机,那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常用柔软的丝绸擦那光滑的机壳。
我常一个人坐在台灯前发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的童年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大把大把的可供我从容冥想的时间。一个终日沉缅于幻想之中的孩子在大人眼中未免有点儿怪,我母亲总是用“木讷”、“老实”之类的字眼来形容我,不过她说得也没错,我那种神情恍惚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动气。孩子嘛,谁不希望是像小猫小狗那样叫着笑着跳着能给大人带来欢乐的那种;而我空洞的童年却未能给父母带来些什么。
有一个人,一直与我面面相觑,陪我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他就是灯下那个彩瓷玩偶,那个一直以不变的姿势端坐在大树底下抬头望天的小男孩。许多年过去之后的今天,那盏灯以及那玩偶都早已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母亲家的台灯已变成了带弹簧和无数镙丝旋扭、可以多向转动、多角度调节光的方向的工作台灯,台灯下已无人静坐,那个抬头望天的小玩偶像是同我一起长大成人了,所以不复以孩子的原型再度出现。但愿我永远不要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再度寻到他,看到他灰尘满面的样子。
那个玩偶穿的衣服至今我还记得,这记忆比昨天刚刚发生的事还要新鲜。他穿一件新绿的小翻领长上衣,下面是一条白底红竖道的扎脚小裤。他坐在那棵大树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脖子微仰,眼神幽远而又绝望。他在眺望什么、等待什么?
希望得到什么,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但这个小人几的存在对我来说却是个安慰。冬天的夜晚,我一个人静静地关闭门窗拉好窗帘,然后捻亮台灯,先是一眯眼,有些受不了那突然而至的刺眼光线,然后很快就适应过来了,沐浴在细细的、均匀的光线里。纷乱的心绪很快便得到了沉淀。
我静下来,与那玩偶四目相对,这小小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小玩艺儿,对我来说却充满温情,我久久地攥着他,虽然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将他捂热,可是我却感觉到那上面附着灵性。当我捂着他的时候,当我与他平静地相处。当我与他遥遥相对。无论我与他处于怎样一种位置。我都能感觉到一种超越我幼年经验的幻想与萌动,在那冷淡的环境,有一个能与我面面相对的玩偶,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看到我以她走时同样姿势坐着,感到很奇怪。她用眼睛问我为什么不玩点儿别的呢,比如说听一听收音机或者看一本小人书。我小的时候是小人书流行的年代,那种字配画的小人书我有许多本。但是书上的画面是有限的,而幻想的空间却是无限的。我过去的很多年都是在无边的幻想中度过的,当我冥想的时候,时间消逝得既慢又快,或者说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我很感谢上帝的安排,让我拥有这样一个空灵、寂寞、丰盈而又单调的童年。
许多年之后,我延续了这种冥想状态,所不同的是,我把它们写下来,用小说的形式。
X光片
我在父亲或者母亲的办公室里经常能看到X光片,那些放在背景是带灯光的乳白色平面上的黑色底片,显现出来的人的头颅或四肢或躯干是白色的。如此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的“骨子里去”,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难免会有些恐慌。X光片看久了,看到的人脸就不再是人脸,而是一个惨白的头颅骨,确切地说是一个活人的骷髅。
前一段时间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我忘了),其中有一个进入机密实验区的情节让我看了有点喜欢。为了防止进入那片区域的人携带武器,所有人进入的时候都要通过一个有特殊装置的通道,这通道是被人监控的。走在通道里的人自己毫无知觉,坐在通道外监控室里的人却看到你骨头里去了。监控室的大屏幕上出现一具具行走着的白色骷髅,如遇某人身上藏有武器,那武器便会化做一个鲜艳的红点,并且嗡嗡声大作,这时候,你就叫保卫部队紧急集合,把那人抓起来就得了。
这和我儿时的幻想非常相像,几乎可以说是这部电影模拟和复制了我的梦境。x光片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包括你隐藏在体内最深层、最见不得人的地方的东西,在那种光线的照射下统统暴露无疑。成年后我尽可能地逃避体检,拒绝拍X光片或者透视,我害怕我的五脏六腑被人看穿,或者说怕我白色的骨骼像画一样被人挂在墙上。
医学使人感到生命的奥秘一览无余。我小时常听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谈论各种疑难病症,他们在谈论某人的病的时候我会感到很伤心,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科学的、严肃的那种对“物”的态度。而我想到的是一个人就要死了,这世界上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我的小说总的来说都是比较悲观的,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处于非常尴尬的困境当中,被周围的环境一点点地挤压变形,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状态或崩溃的边缘。精神上孤立无援、封闭、压抑,这些大概都和我过去的成长环境有关。
一种味道引起的联想
我对气味很敏感,有些气味可以使我心绪不定,而有些气味则正好相反。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用过的东西,书籍、纸张、电脑、读书做标记用的彩笔,这些只要别人动过,哪怕放回原位我也会知道。
我喜欢桂花酒的味道,只需一点点立刻就会香气迷人。有种牌子的桂花酒我很熟悉,因为那家酒厂就在我母亲的医院附近。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曾在那家工厂“学工劳动”,我们女同学被派在流水线上贴商标。那种黄底金边的商标牌子我很熟悉,我很小就知道人站在流水线上做机器人是什么滋味。那种混浊的微褐色的细颈瓶源源不断地向你涌来,你必须手忙脚乱一张接一张地往上贴,大脑里保持一片空白的状态。稍一走神儿,你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混乱,瓶子越积越多,像小人一样源源不断向你走来,你真拿它们没办法,望着更遥远的、间距相等排着队向你走来的那些瓶子,你几乎要绝望了。你只有为赶上机器的动作而拚命动作,直到最后,你也变成一台机器了。
但我还是喜欢桂花酒的味道,只是每回喝它都会产生一些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