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昭宜帝显然不信:“朕倒是听说,周世子屡遭不明人士的刺杀,却每每都能安然无恙。你说,若真是个病入膏肓之人,那到底是怎么次次都能逃脱的呢?”
“为何不行?”百里九歌冷笑:“陛下没听过一句话吗?叫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昭宜帝放声大笑起来,宛如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吉人还会咳得活不过三年?吉人还会被自己的亲爹送来我大商作质子?百里九歌,你倒是懂得出嫁从夫啊!”
“陛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陛下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再说,既然陛下都认为墨漓活不过三年,又何必如此忌惮他。我大商九五之尊,忌惮一个附属国的质子,岂非是杞人忧天吗?”
昭宜帝一滞,倒有些接不上话了,余光扫到正在微微颤抖的班琴时,唇角勾出一派邪意。
他威胁道:“百里九歌,今日你杀了五条狗,朕也关了笼子门。可你若是再不知趣,他日,朕便让笼门大开,放五十条狗。你可要想清楚后果!”
寒意狷狂而来,百里九歌艰难的喘息,每吸一口气,就仿佛将冰寒的气流吸进了五脏六腑,全数冻结。
昭宜帝的手段,她已不能不信,就如他所言,哪怕她有筋斗云,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可是,若要她被压在五指山下,听任他的命令去出卖墨漓……她不会去做,她绝不妥协!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是。
几乎就在快要窒息的边缘,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跪在昭宜帝面前轻声道:“皇上,宸王殿下求见。”
“哦?他有什么事?”
“回皇上,宸王说西南边关近来不太安稳,湘国的那些巫师妖人蠢蠢欲动,大有进犯的趋势。宸王殿下便是来与圣上商量此事的。”
昭宜帝本是不想理会的,却在听见“进犯”那两字时,还是决定去过问此事,于是在百里青萍脸上又吻了一遍,才意犹未尽的起身,朝殿外走去。
“臣妾恭送皇上。”百里青萍柔若无骨的嗓音,甜腻腻的飘荡着。
昭宜帝冲着她一笑,接着,阴险的凶光落在百里九歌的脸上,蓦地一勾唇。
“这次就先到这里。九歌,你回去吧,好好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若是失了足,岂不白白断送往后几十年的命。”
说罢,错身而去,龙袍在行走间掀起的轻风吹在百里九歌脸上,如寒刃一般割出了伤口,再连血带肉的冻成冰。
“九歌妹妹。”
百里青萍撑着大肚子,莲步而来,笑得风情万种。
“难得九歌妹妹这回如此幸运,被宸王殿下不经意间给救了。只不过,同样的好事很难再发生一次,姐姐奉劝你还是别感情用事的好。”
感情用事?
百里九歌心底一颤。
难道自己对墨漓的感情被百里青萍看出来了?
“呵呵……”百里青萍发出一串嬉笑,揶揄:“姐姐随口开个玩笑罢了,你怎么这样一副怪异的表情?其实姐姐又怎会不知,你不过是为人秉直,不愿意配合皇上而已,又怎可能是因为喜欢上那药罐子呢?那样一个阶下囚,不过就是皇上座下的狗罢了,皇上想让他死,他立刻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她指了指地上五狗的尸体。
“全朝都的人都看不起的阶下囚,九歌妹妹又怎会看上眼呢?姐姐当真是与你开玩笑的。”
这一刻百里九歌握着的拳头发出声响,宽大的云袖盖住了泛白的骨节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她努力压制愤怒的表情,低着头不让百里青萍看出她的激动。
百里青萍倒也没太在意,却是将目标又转向了百里红绡。两人目光一对接,百里青萍的眼中也闪现一抹锋利的怨怼。
她忽然娇喝:“下贱!”
百里红绡几欲落泪,“你……你怎能这样……你明明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可你竟然……”
“竟然怎样?大姐,你倒是说说看啊,本宫是将你怎么着了?你说啊!”
百里红绡一哆嗦,脸上血色尽褪,咬着唇忍气吞声。
这些都被百里九歌看在眼里,只觉得颈后爬上莫名的森凉,就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而她,却在一点一点的被卷入其中,就像是原本陷入了一个泥沼,而现在,那泥沼越来越大,她也陷得越来越深……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高呼——
“皇后娘娘驾到!”
殿中的人纷纷一愣,内侍和护卫们还没有搬走笼子和狗尸,只得先跪了一地。
高良姜的味道随着元皇后的进殿,扑鼻而来,一袭金罗蹙鸾华服勾勒出雍容华贵之气,眸底的光华凛凛含威。
可是,不等众人道一句“皇后娘娘千岁”,便见元皇后逼到百里青萍面前,高高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百里青萍被打得跌坐在地,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仰头,委屈的泪珠串串滴落,凄凄切切道:“皇后娘娘,臣妾这是做错了什么,您为什么要打臣妾啊。臣妾……臣妾可还怀着龙种呢,皇后娘娘您怎还能下得去手……”
“放肆!”
元皇后的凛然威喝,震得这颐华宫的所有下人全都哆嗦成一团,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你这妖女,不知辅佐陛下,却净在行狐媚惑主之事!本宫听说了陛下将奉国大将军府的小姐和夫人关在笼子中放狗,这样凶残之事,你连劝都不劝,反与陛下一同享乐欣赏吗?!陛下本是年少有为之君,如今竟这般嗜血,你是想看着我大商出暴君不成?!”
“臣妾……臣妾没有啊……”百里青萍哭得梨花带雨,好生委屈。
“来人!”元皇后冷声喝道。
“即刻将这妖女打入冷宫,不得延误!陛下若是问起,尽管说这是本宫的命令!”
百里青萍似是吓得腿都软了,赖在地上扑闪着袖子,将靠近的人全都甩走。
一边耍泼一边委屈的哭着:“皇后娘娘冤枉啊,臣妾只是一介女流,怎能干涉陛下的做法!臣妾……臣妾好歹也是这后宫的萍贵妃,娘娘您不能这般无情的对待臣妾!”
“行了,不必多说!”
元皇后狠狠一拂袖。
“百里青萍,你自己上冷宫面壁思过!若是还能分清是非黑白,本宫自会放你出来。若仍不知悔改,就别怪本宫将你幽禁到终老!”
言讫便走,雷厉风行。
却是在途经百里九歌身边时,停了脚步,扭头望来,温和的一笑。
“来本宫的重华殿吧,本宫让人为你包扎伤口。”
百里九歌的心中有了一丝暖意,不再觉得冷的窒息。
她拱手抱拳,笑言:“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这伤不重,我回去自己处理就好,只是想麻烦皇后娘娘送我大姐和二娘回去。”
“这是自然,方才本宫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着人安排好了你们的马车,出宫之后自有人送你们回去。”
百里九歌感动的笑了:“皇后娘娘……谢谢您!”
再回到世子府的时候,竟已是黄昏时分。
满天青红的颜色,就像是百里九歌笔下的那一纸“已是黄昏独自愁”,大片大片的朱砂和鸦青各占一方。
经历了半个多时辰的颠簸,缭绕在百里九歌心头的寒意已经渐渐被火般的黄昏融化,可是一路上独自一人静静的坐着,脑海中仍是不断的回放颐华宫里那惊悚的一幕。肩头的伤仍火辣辣的疼着,犹如在提醒着她要时刻掂量好自己的每一步。
她心中并无矛盾。
只是无计可施!
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同时保全家人和墨漓!
渺小无力的感觉始终在体内肆虐,令她神情憔悴虚乏,眼中,那原本自由浩瀚泛的澄澈波光,也染上了低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的,似乎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世子府门前的时候,马车早已去的无影无踪。
不带表情的仰头望着匾额,百里九歌似木偶般僵硬的抬手,想要敲门……
门竟是虚掩的,一推就开。
百里九歌的身子尚在前倾,重心失衡,从门槛上跌了进去,险些便栽倒在地。
朝前扑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这才发现,墨漓、御影、御风、御雷,竟全都立在这里。
当御影三人望见她时,齐齐露出诧异的目光,似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失了明媚笑意、魂不守舍的女子是她。她肩头竟是血肉模糊,破碎的布料和伤口搅在一起,隐约露出一块肩胛骨,仍在出着血,将半边衣衫都染得黑红。
轻微的倒抽凉气声响起,像是从墨漓口中逸出,微弱的被风声掩埋。这一刻,百里九歌愕然的望见墨漓眸底的震惊,纵是昙花一现,却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他为她所流露的最明显的情绪。
“九歌……”他举步而来,那步子依旧不稳,整个人颤颤巍巍。
而御影三人却撤开了数尺,眼中的惊异消失殆尽。三人借低垂下袖子,默不作声的将右手藏在了身后。
墨漓缓缓走近,柔声而含着怜惜的轻唤着她的名字,又是一声,便似那绕梁三日的钟磬,在百里九歌的耳边绵绵回响,迟迟不绝。
她只觉得心口忽的涌出一股酸涩到极致、无力到极致的感觉,如决堤的洪水将心窝冲出一个大洞,无法遏制的流遍了千络百脉。破了洞的心口在倒灌着风,是那样冷,那样凶残,将沉重的压力源源不断的压往百里九歌的心头。眼前似幻化出一片血色,而那正朝她走来的人,渐渐的,被那片血色覆盖,白衣鹤氅都成了刺目的红,无数昙花碎成一场残雪,陷入血泊中,零落成泥……
不!
不能这样!
她忽然好怕!
怕墨漓会因为她的缘故,落到她不敢去想象的下场,甚至永远的离开她。
她明明说过的,有她在,便不让人伤害他。
可是……可是……
原来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啊。
终于,她无法忍受的喊出声来。
“墨漓!”猛然直冲上去,撞进墨漓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
“九歌?”墨漓的身躯微有颤抖。
御影三人同时眼神一沉,冷锐的注视场面,藏在身后的手,正缓缓移出……
“墨漓……”百里九歌紧紧的抱住他,这一刻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要牢牢搂住这个人,怕他受伤、怕他消失,更害怕自己的无力和渺小会害他万劫不复。
可越是紧抱,便越是悸怕。越是悸怕,便将力气都用在双臂上,她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墨漓抬手,缓缓抚上她的头,轻柔的沿着她的黑发滑下,最后停在了她未受伤的右肩,安抚似的轻轻拍着。感觉到她失控的情绪,他另一手绕过她的腰,将这瘦弱的身子一寸寸揽紧,裹在自己怀中。
柔声哄道:“别害怕,先进屋,我帮你将伤口处理了,有什么话稍后再讲。”
“不行!”她连一丝力气也不肯松下,“这点伤无所谓的,我在江湖上经常受伤,比这重多了!我只是,我只是因为——”
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停住话语,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自己,这会儿为何……为何会……
是不是只要涉及到墨漓,她就会离那个恣意洒脱的自己越来越远?今日的事她该是一肩担下来的,就算告诉墨漓也只会徒增他所受的屈辱。可是,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是真的怕了,红绡和二娘的性命还在昭宜帝手上,她怕自己担不下来……
恍惚间,剧烈颤抖的身子被缓缓推开。
墨漓的声音缠绕在百里九歌的耳畔,温柔、低沉,像是在哄着她坠入千丈软红。“别害怕,若是心里有什么实在承受不住的,便说出来。是问题是麻烦都不要紧,有我在,我们一起想办法。”
“墨漓……”
百里九歌抬眼,看入那双幽深的眸,那眼波如幽林清泉,淌着温润而怜惜的波光,这清淡中流露着浓稠的目光像是能安定心神似的。
她感受到心底的慌乱在平息,抬了眼,痴痴的凝视墨漓。
“墨漓,我……”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别急,慢慢说就是。”他抚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沿着她的发轻柔的抚着,缓缓梳理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
柔软温暖的感觉驱散了百里九歌心中的冷意,她找回了镇定,尽量一股气将话说完。
“其实,昭宜帝之所以挑我给你冲喜,怕就是觉得官家女子里属我好控制,再加上我爹根本不管我死活,所以昭宜帝就用我大姐和二娘的命要挟我。刚才他宣我进宫去,便是惩罚我嫁了你之后没有将你的举动汇报给他,他竟然把我大姐和二娘关在笼子里放狗咬她们!我挡住了,肩膀却被咬伤了。侥幸昭宜帝临时有事放了我一马,可我知道之后的事只会越来越棘手!”
墨漓不语,半阖的眸子被睫毛覆下的影翳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唯有修长的手还在轻抚百里九歌的发,动作始终不曾僵住。
“墨漓,你知道吗?昭宜帝怀疑你很多,他似是不信你病入膏肓,总觉得你在暗中会有什么举动。可在我看来,虽然你有时候出府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深吸一口气,明眸澄澈的眨了眨,菱唇勾出一道真诚的浅笑。
“墨漓,再退一步讲,哪怕你真做了什么对大商不利的事,在我看来又能怎样?当年商周之战,商军对你们烧杀抢掠,世人皆知!即便我身为商国人,今时今日,仍是不赞同商军的所作所为。你身为周国世子,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就算你暗中真的在筹划什么,也是无可非议!我信你,信你这个人,也信你心中的是非黑白。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一定会!”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几乎是将心里话全都倒出来了,一颗心也轻松了好多。脸上浮起明媚的笑意,映着火红夕阳,依旧是那般灿烂夺目,让人不由的心神震荡。
可心一轻松下来,便感觉到肩上的伤口疼得厉害。百里九歌皱了皱眉,发出声痛苦的嘤咛,赧颜笑道:“我忽然觉得刚才还是应该听你的,先去包扎伤口比较好。瞧我这记性,一说起话来就想说个通透明白,结果老是忘了伤口的疼。”
她轻轻从墨漓的怀中脱出,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啊墨漓,我先自己弄点药膏去。血红一片的你就别跟来了,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吧。”
她走得快,一如平日里的大步流星,整个人也似从方才的低迷中回转,再度变的张扬恣意起来。云袖飞摆,裙角曼卷,红色的身影很快便隐在了花木扶疏之中。
一抹清沉的色泽,在这一瞬盖住了墨漓眸底的温柔,他回身,望向御影三人,神色淡的像是一汪绿水。
“御影、御风、御雷,你们,可都看见了?”
三人交换了目光,默默收回了袖下藏着的剑,方才若是世子妃有丝毫伤害世子殿下的动作,他们便会同时出剑。
“你们说,九歌,我该不该保?”
三人也有些犹豫了,互相睇视了须臾,都没回答。
墨漓似笑非笑道:“九歌心思简单,直肠直肚,这一点我知道。你们也定是会告诫我,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危险。其实,直到昨日,我仍对她怀有一份戒心,但今日……”沉了一沉,视线转到御影身上,“你跟踪九歌到皇宫,都看见了什么,方才没来得及说,现在说吧。”
御影这便将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随着他的讲述,御风和御雷俨然都变了脸色,愈发的犹豫不决。唯有墨漓,清清浅浅的听着,就那般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当时,属下本想看看世子妃究竟会如何抉择,却不料宸王求见,事情也就作罢。”御影不甘的说着。
御风冷道:“说不定世子妃那会儿已经动摇了,决定为昭宜帝效命。商国人就是商国人,不值得信!”
墨漓面无表情的望了两人一眼,似是意味深长的一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与不愿……”瞳眸轻移,唇角浮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瑶夫人,您看见了?”
几人望去,见段瑶自一树棠梨后而来,步履如飘,无一丝声响便已缓缓接近到几人面前。
她嘴角轻提,“是看见了。”
御风忙道:“属下三人还是不能相信世子妃,她始终是个危险因素,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世子殿下,您绝不能心软。”
“就是啊世子殿下,我们在商国为质,一定要千万个留神,不能给人落下一丝把柄。”御雷也说道。
墨漓有些莫可奈何的轻叹:“你三人对我忠心耿耿,我知道。但你们可知,我从不轻易信人,一旦信了,便信到底。九歌一直以来对我掏心掏肺,现如今,我已全然信她了。”
“世子殿下,千万别被骗!”御风呼道:“属下宁可错杀世子妃,也不能让您被动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