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高大身影竟不在此处。
孤雁这是哪里去了?难道还掉队了不成?
便道:“先让鬼医前辈为你看看吧。”
殷烈火点点头,自衣服中取出一块方帕,掀了袖口殿上帕子,将手递给鬼医诊脉。纵然是腿疾,这诊脉一事也不能被跳过。鬼医搭上手,诊得细心缓慢。却是百里九歌频频望着门外空悠悠的小路,疑惑孤雁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会儿,左相府的前院某块大石头后,忽然一个披头散发、嘴角噙着戏谑笑意的脑袋伸出来,接着是一只手掌上托了两枚银锭子,递到刚巧路过的一个杂役面前。
“小兄弟,这个给你,不过麻烦你为我跑个腿。”孤雁笑嘻嘻的说着。
那杂役一怔,赶紧揣了钱,轻声道:“公子您请说吧。”
“好啊,你附耳过来。”孤雁笑着低下身,在那杂役的耳边说了什么。
只听那杂役答一声“公子请放心,我这就去”,接着便飞速的离开左相府,足下如踏风火轮。
孤雁轻哼了一声,眼底猛地掠开深重的色彩,似怒似鄙。他甩甩袖,会合百里九歌去了。
书房中万分静谧,只闻得窗外的几声莺啼,溅起花瓣飞舞。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鬼医苍老的声音徐徐流淌而出,平添几分揪心。
“殷姑娘,老朽只想问一句,你是否知道自己幼年都遭受了什么?”
殷烈火眉间轻皱,“我是个弃婴,被爹捡回来的,余下的事情爹都不肯告诉我。”
鬼医神色凝重,叹惋起来:“殷姑娘,请恕老朽直言,你尚在襁褓中之时,便被人下了毒。毒你喉咙的是哑药,而你的双腿腿骨却也是被毒所伤,无法直立。”
“鬼医前辈,你说什么?!”百里九歌不能遏制脸上的震惊,“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对烈火下这样的重手!”
殷烈火摇摇头,“我……不知道……”卷长如波浪的发丝在划过唇边时,苦涩的像是刀锋割过。
鬼医道:“好在那哑药下得不重,你父亲也约摸着给你喝了些治疗喉咙的药,总算是令你还能开口说话。至于你腿中的毒……”
百里九歌忙道:“前辈能不能治?!”
“能还是能的,只不过……”鬼医提起一支小羊毫,在宣纸上熟稔的写了药方,呈给殷烈火。
殷烈火接过药方,刚一看便颜色有变,待看完之时,已然不能置信。
“马钱子、鹤顶红、千金子霜、鸦胆子、断肠草、还有见血封喉……都是毒药?”
百里九歌也大吃一惊:“鬼医前辈,缘何是剧毒之物?”
鬼医解释:“殷姑娘腿中被下的毒成分复杂,再加之积年已久,用草药解毒难以见效,唯有毒攻。只是,这些毒药想必殷姑娘也知道厉害,若是信得过老朽,便照着老朽的药方试试,如若心有顾忌,老朽也没有别的良方了。”
殷烈火淡淡笑了笑,如一片随风轻舞的残叶,随处可去,“前辈是九歌请来的,我相信您,具体如何用药还请说明,如果前辈没有急事,可以暂住在左相府。”
鬼医摆摆手,婉拒了殷烈火,接着又在宣纸上写了毒药的配比和涂抹方法。
这会儿百里九歌一转头,发现孤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回来了,不由道:“你干什么去了,在别人家乱跑是吗?”
孤雁百无聊赖的摊了摊手,笑嘻嘻的让百里九歌陪着殷烈火多说说话。
百里九歌瞪他一眼,委实觉得他今日有点古怪,非要跟着来朝都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还这样热心于平日里不去热心的事?罢了,不管他了,还是陪烈火说说说话吧。
谁想,没过多久,忽然有婢女进来禀报,说是周世子来了。
这让百里九歌倍感诧异。墨漓来左相府做什么?是来找她,还是来探望殷烈火的?
不对啊,墨漓怎么知道她在这里,所以他该是来探视烈火的吧。只是,墨漓怎会和烈火关系这么要好的样子……
正准备推着殷烈火的轮椅出房间,却不料一道荼白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重重花木之间。
这暮春的垂丝海棠开得甚好,娇艳欲滴之间,竟衬得那徐徐而来的身影清雅脱俗。朗朗日光,照着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轮廓,那如画般的眉目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屑。鹤氅如一缕清云,氅下垂坠的鹤羽在石子小径上扫开碎雪琉璃般的光影,缟色淡烟纹布靴白的不染纤尘。
纵是百里九歌见惯了他,这一夜过去,再看之时,仍是免不了心脏一砰,呼吸滞住。
她没发现,她身后的孤雁,眼神已从最初的惊艳变作此刻的肃然,满含判断和探究的意味。
昙花的幽香随着清风而来,钻进百里九歌的心里,将一颗狂跳的心捆了一圈又一圈。她张了张口,正想唤出他的名字,却见他冲着她柔柔一笑,先唤了她:“九歌。”
心脏再度砰的弹起,墨漓,真是来接她的啊。
一时的甜蜜涌上心头,百里九歌甚至忘了墨漓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连忙小跑过去,见他掩嘴轻咳了两声而那暖手的紫貂绒锦缎挂在腰际,连忙先抓起那锦缎,薄斥道:“早晨还冷,别冻着手了,我可不想看你将这锦缎当摆设。”
“无妨。”他的声音那般轻柔,如一泓握不住的月光,“原以为你这一走又要许多日,不想今晨便回来了。”他淡笑着,接着朝殷烈火走去,温声道:“烈火姑娘,多谢你派人通知在下。”
殷烈火静静望着墨漓,眼中的虚茫黑漆成功的藏住那在眸底翻滚的情愫,她面无表情道:“世子殿下,我并未让人去过府告之。”
墨漓淡笑:“如此也罢,不论是谁,当是没有恶意吧。”随着话音落下,那幽月落花般的眸蓦地扫在孤雁身上,深深的眸底藏着三分迫人胆寒的锋锐。
这一瞬,孤雁竟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微微颤了颤。
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吃惊。
吃惊于面前这人的风华。
明明是面色苍白的一个人,却绝不会教人觉得一吹就倒,反倒像是……像是一支敛去寒光的锋利宝剑,静静蛰伏在一段布满裂纹的剑锦之中,没有谁会瞧得上眼。可一旦这把剑出鞘,便是锋利可摧万物,光华可压一切,甚至令举世无可匹者。
清雅、温润、柔和、进退得宜……这样的姿态或许只是一种礼遇罢了,却是自然而然、由内而外的生出,就似春暮季节绽放于庭院的那株垂丝海棠般,自然的毫无违和。
孤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人,身为阶下囚还能如此平心静气的不露一分浮躁,即便身体孱弱却还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周世子,这人绝不简单!
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正殷切注视着墨漓的百里九歌……
也怪不得师妹会看上他了。
“这位公子,”墨漓徐徐的声音送来幽幽的昙花浅香,他为孤雁施了礼,“在下墨漓,不知公子要如何称呼。”
孤雁若无其事的笑答:“我姓司空,见过周世子了。”
司空?!这回换百里九歌惊讶了。孤雁说什么不好,非要编司空这么个复姓,她素来都以为孤雁没有姓。
墨漓不疾不徐的应下:“见过司空公子,公子是九歌的朋友?”
“是啊,江湖上认识的嘛。”边说,边捉狭的百里九歌瞟去,那眼神分明是掩饰了什么。
百里九歌蓦然开窍了。原来方才孤雁突然溜没了影,是去请墨漓过来了啊。这么说,孤雁今日来朝都,根本就是冲着墨漓的?!
唯恐孤雁会乱来,墨漓身子骨那样不好,又不会武功,万一孤雁一时没个轻重伤到了墨漓怎么办?
赶忙挡在了墨漓身前,隔开了孤雁,直说出口:“你到底想干嘛,先说好对事不对人,你可别做让我不开心的事!”
这话中的意思孤雁自然是一听就懂了,当下翻了个白眼,却又眼神一转,定定的瞅着墨漓,笑道:“我曾听人说过,周世子是个棋痴,既然这样,就跟我下一盘如何?”
望着孤雁那满是探究和挑衅的眼神,百里九歌只觉得不妙。论下棋,自己的师父“易方散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孤雁是师父的亲儿子,虽然技术比不了师父,却也极为出众。
反观墨漓……
她也知道他会下棋,在世子府的日子里偶尔见他和小容对弈过,却很是偶尔,这样的频率算是“棋痴”吗?
忙说:“孤……司空公子,墨漓身体不好,坐在棋盘前久了的话,我怕他不舒服。”
孤雁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不是吧,师妹就这么护着这药罐子?
墨漓却轻轻抚过百里九歌的肩膀,柔和的浅笑:“九歌,庚子年四月阳气旺盛,我无大碍。”对孤雁道:“既然司空公子诚心相邀,在下必全力以赴,还请司空公子指点一二。”
孤雁笑答:“周世子客气了!”不求您照顾好我的傻师妹,但求别让她把自己给坑进去!
殷烈火素手轻挥,招来府中的婢子,将书房一角的棋桌收拾妥当,桌上那支白色陶瓶连同插在里面的垂丝海棠被暂时移到书桌上,搁在那本羊皮古书旁。
孤雁与墨漓款款落座,一人衣袍乖张的如拂过千斗黄沙,一人鹤氅旖旎在地,携了万朵优昙盛放。
孤雁也不客气,执了黑子先落于棋盘一角,不似当初容微君落棋于天元星位。
光滑稳重的白子正拈在墨漓指尖,窗外照进来的柔柔熹光在他修长好看的手上晕开,那原本苍白如玉的手,浅淡的仿佛与晨光是同一颜色。
皎白的棋子落下,清泠泠脆响,撩人心弦。
孤雁唇角飞起,不言,再落子。
两人便这般各执黑白,各自为阵,三尺阴阳之间只闻得清泠的声响,静谧沉默亦是另一种剑影刀光。
局中三百六十路,生死反复。
孤雁风驰电掣,棋风凌厉,每每皆要抢占先机,锋芒毕露。
墨漓却是且仅且退,指下行云流水,时而沉稳绵密敛了光华,时而飘逸灵动出乎意料。
乍看去黑子咄咄逼人,棋势如大雁张起的厚翅,将白子困住。可再一细看,却又觉得那些白子如扎入大雁体内的钉铆,一颗一颗似封住那大雁的七经八脉,以静制动,不露声色。
随着更漏一声声的滴落,孤雁的脸色已经笼上了阴霾,愈加觉得墨漓棋风古怪、太是多变,上一刻还是徐如木叶,下一刻便是飞花如雨,进进退退似毫无章法,却偏生的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表面上是自己压着他布棋,可实际上却是处处受制于他。棋子布得越多,就越是招架不住,那张扬的黑色大雁也仿佛在被一点点蚕食,斩断翅膀、万劫不复……
鬼医陡然发出一声浅叹,带着些许惊异:“为何老朽觉得,世子殿下这棋路,甚是特别,不似中原这边的。”
一语惊醒孤雁,狭长的眸子一挑,哼道:“听前辈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中原这边,北方路子浑厚稳重,江南路子拘谨细腻,东西路子介于两者之间,差别不大,可世子的棋路,分明和中原这边的大相径庭。世子,你可明明是周国人啊!”话语里有着强烈的试探和怀疑。
墨漓不疾不徐的应道:“在下的棋路,是承蒙一位师长指点一二,她虽不善弈棋,却棋路独特。只不过,那位师长的来历,在下亦是不知。”
孤雁眉梢皱了皱,没试探出什么来,却是濒临满盘皆输。
只不过……
目光再次落在墨漓的脸上。
这一瞬孤雁的心中扬起了高高海浪,却是滞了片刻后,霍的笑嘻嘻道:“我认输,世子果然高明,也不愧‘棋痴’二字了。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
“司空公子请讲。”
“我就是觉得奇怪,很多人都说世子你是棋痴却又并不常下棋,这不是很矛盾吗?”
回答他的是一道嘶哑残破的幽吟:“有何矛盾……心中无棋,则棋处处。手中无棋,却身处棋局之间,安之若素、处之泰然,纵是一时占不得先机,也终将满盘尽收。”
孤雁心中一凛,视线扫向殷烈火,讶异又怀疑的盯着她。她这番话,说的隐晦,可他却懂得一清二楚。
百里九歌皱了皱眉,不大明白殷烈火的意思,却是见墨漓忽的咳嗽起来,甚至有愈加严重的趋势。心一切切,也顾不得方才听见的话了,连忙低下身凑近了墨漓,担忧的询问:“怎么了,是坐久了身体难受?你不打紧吧!”
“咳咳……”墨漓咳得剧烈,长而墨黑的眉微微团起,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浅笑,“没事的……”却是话刚说完,猛地一道重咳,一口血溅了出来!
“墨漓!”
百里九歌面上的血色半褪,连忙支住墨漓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将他的鹤氅披风拢紧,瞥一眼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心里酸乎乎的发涩。
孤雁怔了怔,随即赶忙帮着百里九歌将墨漓搀到椅子上去,甫一坐定,鬼医便轻轻掀开墨漓的袖口,探了脉搏。
“前辈,墨漓他怎么样?”百里九歌担心的问着。
但见鬼医的眉头频频皱起,“阴阳咒,果然是阴阳咒……中了阴阳咒中的‘阴咒’,若是寻常人等早就夭折了,世子殿下能活到今日,实难想象是如何熬过那几千个生不如死的昼夜……”
百里九歌听得心底冰凉,声音,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前辈,您可有办法?”
鬼医喟然长叹,不忍直视百里九歌太过焦灼的目光,“老朽纵是神医,却无法解咒……恕老朽爱莫能助了!”
又一阵凉意袭上心坎,比方才的更要冷,更要锋利,狠狠扎入百里九歌的深心。
她倔强的咬着下唇,一字字道:“有法就有破,墨漓总有一天会好的,我要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找到阴阳家的人为墨漓解咒!”
鬼医心疼的提醒:“唯有下咒之人才能解!”
“那我就把那个混蛋拎出来!如此害人的混蛋……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找出来!”
房内突来一阵静谧,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百里九歌目光坚定而专注的盯着鬼医,胸膛正剧烈的起伏,犹不自觉。
清浅的咳嗽声已然止息下来,如钟磬般清雅有质的声音,忽而敲在百里九歌的心头。
“九歌,我没事,回府去吧。”
没事?
都吐血了这哪里还叫没事?
她甩过脸担心却又不悦的瞪着墨漓,矛盾的表情在那半白的脸上不断变换,瞅得孤雁有些心焦。
他刚唤了声:“喂……”就遭到百里九歌一记眼刀。
“我都说了墨漓身体不好,你非要拉着他下这么长时间的棋。下棋本就耗神,你故意的不是?”
孤雁接不上话。他也没想到这周世子病成这样啊。唉!这么说来,朝都百姓说他活不过三年是有据可循了,苦了师妹却将心扑在他身上……
见孤雁不说话,百里九歌也不看他了,视线刚巧落在墨漓毫无血色的唇边,那里挂着一点殷红,如雪地上的一瓣梅花,极是刺眼锥心。
百里九歌下意识要掏一张手绢帕子什么的,动作刚起却又僵住。自己这不屑礼法规矩的女子,身上哪里带着什么手帕?
正懊恼着,恍然见一段素手轻伸而来,掂着一张幽兰方帕。
百里九歌大喜,感激的朝着殷烈火一笑,连忙又贴近了墨漓,因着自己站立而墨漓坐在软椅上,便俯身为他擦拭唇角的血迹。
她擦得很小心,平素里不怎么细致的她这会儿却是极尽所能的细致,生怕墨漓有一丁点不舒服。一边轻拭还一边说着:“你既然身体不适,就不该还下那么久的棋,等下回去了我给你弄点药膳,你就躺在卧房里别乱走了。”
墨漓未语,幽月般的眸清浅的睇着百里九歌,感受到女子温热浅淡的气息拂在面上,那无意间垂落的发丝轻轻触过他的脸,深眸,似微微缩了一些,一片柔和却莫测的汪洋。
那厢鬼医再度执起小羊毫,卸下了几副养生的方子交给百里九歌,又嘱咐了殷烈火和墨漓一些养生之道,见事情差不多了,便给孤雁使了眼色,要他一并离去。
孤雁自是明白事的,拍了百里九歌的肩膀,道一句:“我跟前辈继续研究医术去了。”
又冲殷烈火打了个抱拳,与鬼医施施然离去。
这会儿左相府的婢子端来了一件青狐裘,殷烈火挥手示意那婢子将狐裘呈去给墨漓。
“世子殿下,请披上这个吧。”婢女说道。
百里九歌感激道:“烈火,真的太谢谢你了!”连忙将那青狐裘加在了墨漓的鹤氅之外,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他淡淡而笑,在百里九歌的搀扶下徐徐起身,青色和白色的披肩落地,那狐狸毛皮遮住了原本盛放的昙花,却平添了一份清冷幽淡,与那昙花香气恰是相得益彰。
“多谢烈火姑娘。”他波澜不惊的一笑。
殷烈火轻颔首,转着轮椅停在书房门口,目送两人出去,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开得繁茂的垂丝海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