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歌睨着他,只觉得这朝都人都将墨漓视作亡国奴,若是来敬酒也八成是没安好心,遂拉住墨漓的手不让他起身,接着自己站起直视那中年大臣,明眸朗朗,微泛着倔强的冷意,纵声笑道:“墨漓身体不好,还请您见谅,这酒我替他干了如何?”
那大臣有些诧异的上下打量百里九歌,其余几名大臣也诧然而尴尬的互相对了眼色,有些莫可奈何似的。
墨漓不疾不徐起身,握住百里九歌的手,柔声道:“九歌,这位是殷左相。”
“他就是殷左相?!”高八度的声音,引得周遭不少人都望了过来。
百里九歌无视,只讶异的盯着那中年大臣,“您就是……烈火的养父?”
“正是老臣。”他笑颜而语。
百里九歌的笑容明媚起来。
“我听说过您!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是我大商的不二贤臣!”她拱了拱手,“殷左相,方才是我失敬了,不过墨漓的身体真的沾不得酒水,所以还是让我替他吧!”
殷左相笑着点点头,他身后的那几个大臣也相继露出释怀的表情,索性都一起敬了酒。
百里九歌立刻满上,先干为敬,喝罢将酒杯翻过来一倒,滴水不剩。几人看在眼里,笑逐颜开,接着意味深长的望了墨漓一眼,这方离去。
抹了抹唇角沾着的一滴酒水,百里九歌忽然皱了眉头,嘀咕起来:“缥玉酒?做得挺精致香醇的,却一点潇洒滋味都没有,比飞虹山庄的黄柑酒差多了。”言讫又拉着墨漓重新坐下,执起筷子往他的盘子里夹了些菜,笑哈哈道:“来,快吃点东西吧,我再给你倒点茶。”
“九歌,不必如此。”墨漓柔声道:“你顾自己就好了,别光为我操心。”
“这是我想做的而已,你快吃饭,少推辞!”她直接下了命令。
墨漓只得无奈的浅笑,百里九歌望着他的神色,恍然在他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察觉到一抹宠溺的意味,这一刻她颤了颤,觉得自己定是看错眼了,想要再看时,却见墨漓已敛眸垂了羽睫,薄唇边缘亦只剩下一片莫测……
心中,不由的涌上些陌生的情绪,像是希望落空似的。百里九歌看不见自己那微妙的表情,埋头吃菜,不由的抿了抿唇,有些越发的弄不懂如今的自己了……
为什么自己似是变了呢?
变得在意起墨漓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看她的表情,甚至开始对他怀有希望,希望他能对她更特别一些……
不禁的,乱糟糟的藤草又长满了心田,弄得百里九歌有些无措,想要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想要全力吃菜又不能集中注意力,正为难不解之时,听见容家的管家拍掌三下,趁众人安静时说道:“今日我容府请了为特别的客人前来助兴,庆贺我家公子迎娶如意公主,各位想不想看看?”
立刻就有人接腔:“可千万别卖什么关子,快点将人请出来吧!”
那管家倒也从善如流的很,当即就拍掌高呼:“那就有请芳菲馆的舞仙子顾怜姑娘来为诸位宾客献舞一首!”
应着管家的话,只见一女子翩翩而来,身穿薄如蝉翼的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内罩一件锦茜红明花抹胸长裙;绾那飞云斜髻,插那喜鹊登梅簪;盈盈皓腕欺霜赛雪,腕间一双金起花手镯流转间衬得灯火琳琅;莲足蹬着精绣锦缎鞋,踱着碎步袅袅婷婷而入;妆容不艳不媚,却是巧夺天工,灿若桃李而丽若云霞。
顾怜唇角含笑,娉婷大方,在众宾客的赞叹声中一个跨步而起,轻舞飞扬。
袖起袖落,纤腰如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温乎如莹,晔乎如星,千姿百态,脉脉含情。
纤臂轻挥,挽一场春风花月;足下如莲,踏几许盛世风景。
这人能夺呼吸,这舞能倾一国,这举手投足之间能教人叹为观止、忘却浮生琐事,这顾盼神飞之际似万种娇甜纷至沓来,美不胜收。
望着顾怜一舞如天仙子降下凡尘,百里九歌不由鼓掌夸赞:“不愧是顾怜,就是厉害,这‘舞仙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众宾客们自是有同感,一时间也不管方才说话的人是谁了,全都跟着起哄高赞,美言不断。
顾怜舞着,听见那一声声赞美,心中喜悦到极致,却也不忘自己勤奋练舞的目的便是能脱离风尘嫁个如意郎君。舞着笑着,视线也扫过在场众人,不忘寻觅一番。
谁想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宾客席上跑了出来,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的,口中还着魔似的嚷嚷着:“顾怜姑娘!顾怜姑娘!你就跟了本王吧!本王一定给你荣华富贵,让你一辈子都不后悔!”
顾怜吓了一跳,动作猛的停住,刚好就看到那人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躲开身子,一股浓烈而恶心的酒味刺鼻而来,只见那人勉强站稳,色咪咪的拍着胸脯道:“顾怜姑娘,本王可是……嗝,是当朝宇王!本王看中你了!要娶你为妾!来,过来本王这里……你来……”
他再度扑了过来。
顾怜被他这醉醺醺的样子吓得不轻,再看此人面目狼狈、神情猥琐,一脸纵欲过度的焦黄面相,便更是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这一失神,脚下没站稳,竟是朝后跌在了地上,引得原本已经鸦雀无声的众宾客发出一大片倒抽凉气声。
死寂了般的大厅里,无人注意到百里九歌早已起身,拿了杯酒朝着顾怜大步流星跑去。
那边自称宇王的男子见顾怜跌在了地上,顿时两眼放光,恨不能就地将顾怜生吞活剥了去。
他流着口水朝着顾怜逼近,一脸猥琐的淫/笑:“美人乖,就从了本王吧……本王喜欢你,你给本王过来……”
顾怜吓得不知所措,软的挪不动身子,就这么恐惧的望着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伸出了狼爪……
可这时——
“哇呀!”
忽然一杯酒被泼在男子的脸上,浇得他眼睛如被火烧了似的,捂着脸顿时清醒透顶,拿了手定睛一看,只见百里九歌手持酒杯跌在顾怜身前,大笑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酒泼了,抱歉!”
男子一愣,火冒三丈,“你、你——”分明是故意的!
竟敢挡他堂堂宇王,还往他脸上泼酒!
“该死的贱女人!快、快来人啊!还不将她给本王拖出去?!本王要娶顾怜姑娘为妾,谁敢捉弄本王?!”
百里九歌面色一冷,起身便叱骂起来:“嫁娶之事要郎情妾意才好,你是王爷又怎样?也不问问顾怜想不想嫁给你!要是她不想,你便是强抢她,如此行为哪还堪得上是我大商王爷?!”
这一下子四座皆惊,众人哪里能想到百里九歌会突然杀出来还如此斥骂宇王!她、她就不怕掉脑袋吗?
望着红衣女子的背影,顾怜的眸中光华闪转,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不由低唤:“白蔷……”
而人群之中的墨漓已然起身,欲起步而来,却又在临行前顿住脚步,沉下了眼神,静观其变。
被称为“宇王”的男子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没把喝进肚里的酒气喷出来,他指着百里九歌大吼:“该死的!是谁给你的胆子这样与本王讲话……你、你——杀了她!杀了她!快来人杀了她!”
“殿下且慢!”有人出声阻止了宇王。
百里九歌移眸一看,呵,竟然是容晖。看他那怜惜的眼神……呵,他事到如今了还对她抱着希望吗?
但见容晖穿着那大红喜袍走了上来,冲着宇王拱手,说道:“殿下,今日毕竟是如意公主与在下的大婚之日,如意公主怕是不愿意有血光之灾……”
听言,宇王怔了一下。
而百里九歌却是更想冷笑了。
她只是笑容晖分明怕事的很,还要在自己面前强装英雄。既然是不想她死,直说是他本人的意愿不就好了?还推到殷如意身上,说什么是殷如意不想见血光,扯淡!
倒是容微君亦笑吟吟的凑了过来,随意的拱了拱手,笑言:“宇王殿下息怒,还请给右相府一个面子,您大人有大量,这点事情哪比得上如意公主的大婚不是?”
这时侍卫们已然冲进了大厅,宇王也正要开口说什么,蓦地,一个沉冷的声音响起,如一块巨石落水,击碎满厅的混乱——
“浩宇,你闹够了没有!”
听了这声音,百里九歌不禁倒抽一口气。
殷浩宸?!
定睛一瞧,果然见那万年不变的一身黑衣已经到了身前,衣上绣着只沉冷犀利的飞鹰,亦如穿衣人那冰冷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气质一般。
百里九歌不免失笑。自己早也知道今日会碰上殷浩宸的,纵然是席位相隔的远,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要碰面的。
此番可好,竟是要欠殷浩宸的人情了,实在无言。
“浩宇,适可而止。”殷浩宸冷冷睨着殷浩宇,一字一字,字字生寒。
仿佛是一桶冰水浇了那殷浩宇满脸,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冷意惊醒,激灵灵的颤了三颤,怔愕:“二……二哥?你怎么阻止我?”
“浩宇,你在胡闹什么!”殷浩宸双手负后,浑然一股泰山压顶似的重量直灌而下,就这么压在殷浩宇的头顶。“今日是如意的大婚之日,顾怜姑娘亦是右相府请来的贵客,你怎能如此唐突她?还不赶紧洗了脸回府去清醒清醒!”
“二哥……”殷浩宇不悦的抱怨。
“回府去!”殷浩宸毫不客气的赶人,犀利的目光瞬间扫到殷浩宇带来的侍卫身上,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宇王回府?!”
侍卫们不敢忤逆殷浩宸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的靠近殷浩宇,连劝带架的将他往外送去。
殷浩宇还醉醺醺的回望这边,不能理解的瞪着殷浩宸,接着又在望见顾怜时心生不甘,突地便挣开了侍卫们跌跌撞撞的想要再扑过去,可这一脚出去竟然鬼使神差的滑了下,整个人朝后跌了好几步又转了个身,直直栽向大门的方向。
更甚者,这片刻,大门口同时进来一个人!
“哇呀!”
只听殷浩宇一声痛叫,伴随杂乱的碰撞声响,两个撞在一起的人重重的摔地。
那被殷浩宇撞了的女子摔地后连着滚了好几圈,又撞到她进门时乘坐的木轮椅,那轮椅也被撞出去,滑得飞快,竟是袭向百里九歌和顾怜!
眼看着轮椅以飞快的速度向自己轧来,百里九歌的注意力却全在那跌倒的女子身上。
“烈火!”她甚至不顾飞驰而来的轮椅,起身冲了上去。
众人哗然,皆以为她这是要硬撞上轮椅,好几人吓得都闭了眼睛。
然而就在百里九歌推掌想制住轮椅的时候,有人先她一步,大掌一握,竟稳稳将那轮椅停住。
这瞬间大厅内寂静的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宾客们惊讶而近乎崇敬的望着单手停住轮椅的殷浩宸。他薄唇紧抿,眼神沉冷如严寒的冰窟,那目光似有千斤之重,猛地扫到百里九歌身上,未语。
百里九歌也顾不得他了,连忙奔向那边摔倒在地的殷烈火,途中还从殷浩宇身上跨过去,惹得众人纷纷倒抽凉气。
“烈火,你怎么样?”百里九歌赶紧将殷烈火从地上扶了起来。
殷烈火摔得不轻,修眉不能控制的紧紧皱着,一阵阵痛感传遍全身。魔魅的眼轻轻眨了眨,那之后流泻的灰暗融合着痛苦,似箭一般射穿了百里九歌的心。
她忙撑起殷烈火的身子,也不理会周遭人等的惊异眼神和唏嘘声,撑着殷烈火缓缓站起……
那厢殷左相也已经快步而来,帮着百里九歌扶住殷烈火,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而殷浩宸亦适时的将轮椅推到近处。
在几人的帮助下殷烈火终于回到了轮椅上,她缓缓蜷缩了身体,那虚茫的目光所及之处似是能令一切凋谢,当接触到殷浩宸时,后者明显觉得有些沉窒,别开目光,道一声:“烈火姑娘无恙就好。”
这会儿那殷浩宇也被侍卫们扶起来了,刚才那一撞将他撞得昏天暗地,一时间找不到东南西北,待看清是怎么回事时,立马火冒三丈起来,指着殷烈火就骂:“好哇,竟然是你!你敢撞本王?到底是谁跟你的胆子!殷左相,你竟然纵女行凶!”
“浩宇,休得放肆!”殷浩宸冷冷斥了他道:“殷左相乃我等堂叔,烈火姑娘亦是你堂妹——”他索性对侍卫们发令:“赶紧送宇王回府,若再生事端而不知所措,本王就拿你们开罪!”
侍卫们被吓得纷纷打起了寒战,又岂会不知道殷浩宸这将军王爷两年前击败周国是何等雷电神速,这样的人物他们哪里敢惹?
纷纷赶紧答“是”,架着殷浩宇退出了右相府……
见好不容易少了个混乱源,百里九歌冷笑着松了口气。那什么色猪王爷,真是人渣到底了,赶紧滚得越远越好吧!
瞥一眼殷左相正在询问殷烈火的状况,百里九歌知道这边无碍了,便回去顾怜那里。
途中经过殷浩宸时,不由的望向他。方才她真没想到,殷浩宸会出手替她拦下那轮椅,还会推着轮椅到烈火的身边……
心下不由的有些惋惜。殷浩宸,他原本心肠不坏的,否则也不至于总还对她抱着愧疚与弥补之心。只是,这之中的那个误会她又该不该与他讲明?该不该告诉他,其实她就是黑凤亦是白蔷?
若是不说,时间长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待到那时又如何收场?
百里九歌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只在这片刻时间竟想了这么多。真是的,这样瞻前顾后哪里是自己的洒脱性子,自己今晚实在太过奇怪了!
自己为什么要纠结于让不让殷浩宸知道真相这事……明明可以坦坦荡荡的说出来的!
难道……她是不敢说?是因为若是说了,她现在的生活就会被破坏?而事实上,她并不想再被人打扰,只愿意与墨漓这样过下去吗?
心中陡然如擂鼓般的咚咚咚了好几下,眼前似有些模糊的画面阻碍了视线,隐隐约约间脑海里填充得全是墨漓清雅温润的浅笑。
百里九歌晃晃头,努力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混乱思绪,到了顾怜身边,将她也扶起,安慰道:“那色猪已经走了,不用再害怕,要不是看在这是小容家办喜事的份上,我早一脚把那色猪踹门外去了!”
“白蔷……”顾怜感激的低唤她的名字,余光里瞅见所有的宾客都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们,不由脸上发烫,觉得无所遁形,小声问道:“是不是不好收场了?”
“没什么的!”百里九歌洒然一笑。自己又没做错事,怕什么好不好收场的?
大步流星到了殷浩宸面前,拱了拱手。
“我先代顾怜谢谢你了!”
她笑得明媚随心,毫不因身份而拘束,更是无视了宾客们那种种怪异的眼光。
“不管怎么说,打扰了容大公子的喜宴,我很抱歉。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继续吧,我送顾怜去后院更衣。”
殷浩宸双手负后,睇了容晖一眼,沉声应道:“可。”
就知道他会同意,百里九歌笑了笑,遂拉着顾怜要退场。
这会儿容微君赶紧张罗着宾客们继续回到宴席中,全场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交错的人影也将百里九歌和顾怜的身影遮挡覆盖。
两人走到大厅的后门处时,迎面有个婢女掀了珠帘走进来,视线登的就落在了百里九歌身上,快步走了过来,小声对百里九歌道:“右相府东北角的花园里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我家主人在那里恭候世子妃大驾。”
婢女传完了话便迅速告退,隐在了珠帘的后面。
望着依旧起伏摆动的珠帘,那五色的珠串在碰撞时发出的叮铃声竟是有些刺耳。百里九歌脸上的笑无端转冷,只觉得那婢女口中的“主人”两字听来有些危险。究竟是谁挑这时候单独见她?会是这容府的哪个姬妾吗?只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也罢,既然怀疑,那就去看上一看,她还不信这容府的人能伤害到自己!
张扬的笑了笑,百里九歌嘱咐顾怜:“我先过去看看是谁在故弄玄虚,你自己小心些,知道怎么走吧?”
“我知道,之前来右相府的时候,管家就是将我带去那间厢房休息更衣的。”
顾怜笑着答了百里九歌,心里也有些担忧,“白蔷,我总觉得刚才那个婢女眼神游移,像是心里有鬼似的,我看你还是不去为好,万一是羊入虎口岂不是糟了?”
百里九歌摆摆手,无谓的哂笑:“无碍!你可别因为被那色猪给吓怕了就什么都怕!羊入虎口的事才不会轻易就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是羊!所以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你呀,根本就叫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