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朦胧烟雨,多如牛毛,密密斜斜地织成了网,辗转徘徊,雨声落地,每歇一处,都能唱绝一种心情。
远边看不见的天空,近处看不清的河流,风中青草,雨中白花,斜摆摇晃,荡出去又转回来……这洗得发绿的世界,如同娴静的女子般温婉,更有灵动跳脱的清新气息,只一眼,便让人的心底舒畅到了极点。
到底是玄光上人的府邸,这幻境实在了得。暗处的唇勾起,眼底却无一丝笑意,寒芒掠过,更隐隐有忌惮复杂之色,到现在,她竟是连一丝破绽都没察觉到,仿若这片天地已跳出了府邸,自成一体,有了自己律动,真实无二。
……
三扇拱形窗,两大一小,小的那扇乖静,两旁的款式相同,从整体而观,似是轻拥着中间稍娇小的乖顺孩子。三者融为一体,没有窗框,没有精雕的窗格,也没有落地的窗帘,有的只是一层无形无踪的光幕,那是一阶光界师的手段,没有攻击力,只为束缚。
束缚着一名七岁稚童,她叫徐璐。
徐璐穿着一身最为简单的白色衣裳,只胸前描画着一朵不知名的粉色小花,那粉色十分不均匀,透着点点的白,颈前还挂有一乳白色玉坠,一头柔顺的黑发随意披散着,披及肩部稍下,一年前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为她梳洗扎辫,半年前却是突然“不见了”,相伴的人不曾回来,徐璐的黑发也一直未再束起。
此时的她坐于窗前,一张长案,伏着徐璐的小脑袋,眉目淡淡含着浅浅的亮晶色,本是微抿的嘴唇启启阖阖,一双小脚也显得不是那般安静了,奈何一张太过苍白的脸惹人怜爱。
下雨了,真好看!
年幼的徐璐欣喜的想着,那窗外已显个的小树,枝干愈发灰棕,被垂滴的绿叶越发通透碧亮,叶尖滑落的雨珠也不甚急切,倒是有种活泼的弧线,线珠滴落,倒也挠痒了小徐璐的心坎。
眼前一幕不同往常的风景,虽说不上山水墨图,意境幽深,但满眼的绿色就是好看!此时明明这房间与外界没有一丝相触通的地方,小徐璐却透过这穿越不过去的窗户,感受到了氤氲深处的芳草味,满满地扑过来,徐璐这般念叨着,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晕,稍纵即逝。
相距徐璐小居处不过十丈远的地方,有一人为开辟的径流,流走白家四肢百骸,假石堆叠,草木相生,此时,那处繁叶如盖下,站立着两个俏生生的丫头。
“又下雨了,这鬼天气,”一穿着绿色裙衫的小姑娘提起手来,粗粗拍了拍衣服,随即瘪了瘪嘴,两眼望天,浮上一层淡淡的忧思:“安少爷修炼不得,定又要寻人‘开心’,我们可得小心点,别惹了一身伤回来才好哎。”
“真羡慕小圆,可以伺候徐璐小姐,劳少功多,主子是个心善的,遭遇那样的事也不罪及他人,哪像我们……”
另一名少女不言不语,她细细地整了整衣容,又上前为对方理了理发髻,看似无意,只是她的一双明眸却不自觉地望向了那雨中略显娇小的小屋,脑海里不断响起那晚偷听到小圆无意中透露的话:
娘,白芸小姐又来了,我瞧着徐璐那脸上的巴掌印都觉疼痛,可怜她又是个孤傲的,半点不愿透露出来,也是万幸,就是可惜了那么多上好的药,只为敷个脸……
那言语中的无礼,那言谈中对那些药草满满的心疼……
哪是可怜可言,可悲都难以形容上万分之一,绿音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名为渊星大陆的界域,是一片以武行天下的世界,大小国家数不胜数,人人崇尚修武,无论男女,皆以走上“武道”一途为荣,不过这“武”也并非完全的拳武之力。万物初始,以阳为先,一线光阴,生命蓬勃,万载昌盛,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对这光慢慢地摸索出了门道,浅显的“炼光”一词不胫而走。
光是一种能量,愚人尚且知晓,但光的根源究竟为何,这其中的根枝缠绕,无理线头,却是从远古至今,再怎样身份尊贵的大能也无法本本末末地将其顺清楚,人们现今所了解的,也许是已有大半,也许万分之一也不足,谁也下不了定论。
渊星大陆,孩童一般六岁“开光”,也就是武道一途的启蒙了,然开光仪式也并非人人可行。开光须得寻来那入了品的药草,这是其一,其二这药草要含有光物质,一般药草含有点点星粒的光物质就已属难得,而开光所求药草必须饱含一层以上的光物质,药草越丰富,功效自然越好。
寻来药草可捣碎成泥,涂抹全身,待粗略吸收了其中的药性便可用甘泉冲洗全身,这也是一般穷苦人家选择开光的方式,自然这等劣质开光所用之物无一不是下下品,修真家族是不屑此行为的,他们的家族供奉或是本族的药师自会将药草取其精华,辅以上好“配料”,用真火熬炼,使其药性不露丝毫。
孩童踏入药鼎,因人而异,“煮”个两三天,这药性也就吸收得差不多了。紧随至的是寻一处寂静僻幽之处,静坐十二时辰,感悟光,四时不同,深浅不一,温热不一……
徐璐的眼里有了丝丝迷茫,望着天水相容的世界,竟是有些痴了,她的思虑也越飘越远,她想起了自己的开光仪式,也是那场意外,锁住了她的阳光,锁住了她的自由。
在一个主修光源的大陆,大概再没有什么比不能碰触光这种事更让人痛苦了,徐璐心底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是她脑海里突然冒出的紫黑匣子所致,但她赶不走紫黑匣子,只能默默接受这一切,甚至不敢吐露半分。
从此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被窗固定的仿若永恒的画面,一丝风,一滴雨,一片雪,一只小鸟的意外降临……每一点改变,都被捕捉,人生需要起伏,生活需要变动,那个女孩需要细节的改变给她带来微小的欣喜。
很少有人来看她,除了一天的三餐送给,即使有人来,她也不敢哭诉,甚至不敢在外人面前流露她的脆弱,因为她怕那样的伤感会带走身边已然不多的人,毕竟书上所言,人们都亲近爱笑的人。
但是沉默,微笑改变不了被禁的事实,若是一直如此,人生到底有什么可以值得盼望的?其实很想走出去,走出这间屋子,走出寄居的白家,走出遂宁城,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阳光,看看街道,看看笑着的人们,哪怕只能拥有一次机会。
徐璐很少有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太久了,孤寂太久了,情绪的爆发实在在所难免,哪怕她还是一个孩子。
徐璐把头埋在臂膀里,双眼狠狠地流着泪,哪怕没有人,她也不愿将自己的情感显露的如此彻底。
……
黑暗中,一个影子,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还看下去吗?就这样看着过去的自己哭得如此伤心?”
“恩,让她哭下去。”徐璐说得很是冷漠。
“为什么?”
“那是我自己。”明明平静至极的话语,却是那般沉重惆怅。
“……我知道。”
“所以我做主。”怪不得看不出丝毫破绽,一切只因这本就是个真实的世界!
徐璐自从回归这个时间后,打量了一眼四周,看了一眼透明的身体外,就一直凝视着过去的自己,一双眸深沉如海,只是眼底深处暗涌波涛,凉薄如夜,那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间断的哭泣声几乎就停止过,只是每一次抽泣声响起,似乎都有一个身影在颤动。渐渐地,雨声停了,月亮已升至青空的最高处了。
暗处的徐璐终于闭上眼,掩去了一切的复杂。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之色,贝齿启阖,轻声呢喃:我回来了,过去。
在这声音回响的一瞬,整个遂宁城顿时寂然无声,无论街上夜行的,无论深夜苦读、埋头修行的,又哪怕是草丛间的窸窣声,全部停止了,整个夜寂静的令人害怕。当然,这只有一瞬,瞬息过后,所有的生灵又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
“霸气啊,才回来就搞这么一出……”
一记冷冷的刀子射来,那个身影顿时不敢出声了,只是内心的言语正有如滔滔江水般泛滥着:爷爷的,不是老娘看你这般伤心,用得着这么低眉“讨好”你嘛,什么霸气,简直弱爆了好不好!
只是心底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一声暗叹:到底是因为自己,那个小身影才这般哭泣呀。
“徐璐,徐璐……”声音似从天际而来,直闯入小徐璐的心底。
是谁?小徐璐吓了一惊,赶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渍,抬眼望去,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环境,哪里有半个人影。
“我是你,来自百年后!”
没有任何的突兀,这片天地似乎本就有意等待着这位佳人相至,乃至她的出现显得恰到好处,吻合了这方空间的所有气息,月光为其增添柔魅,风为其造势,青丝飞扬,衣炔翻飞,就是夜间角落里的窸窣声也成了一场韵味天然的曲子。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小徐璐震惊,让她真正骇然的是那近乎一致的容颜!只不过更为成熟,她有理由相信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夜色下惊人的故事。蓦地,她的脑海里荡起一叠叠声潮:我是你,来自百年后!
绿叶在风里翻了好几个滚,半晌寂静,两个徐璐终是迎来了跨越岁月的凝视。一个稚气未脱,单纯懵懂,还不知世间险恶;一个历经浮华,脸上平静,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人说,淡然便是最极致的张扬,想必指的就是“穿越”而来的“徐璐”了。而此时,两个女子,眼帘下都是一片复杂之色。
徐璐的身体从透明显化为“实质”,一步踏出,瞬间来至小徐璐的面前。
小徐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能感受到浓至极点的亲切之意,这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似乎可以了解对方一切心思的奇特感觉,那一瞬间,她就肯定了,这眼前的人就是自己。
这种感觉很难言明,眼前是年幼的自己,而现在,她竟是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一时间徐璐神色间也有了古怪之色,不知该笑还是该严肃。
良久,两人相视朗笑,都是自己,何须多言!
徐璐的身体一瞬间又变得透明,柔和的银光逐渐转至刺眼的白光,最后泯灭于无声无息中。
是消失了?不,那是黑色的耀眼,有一种色彩,集七色之长,内敛其中,蕴含深刻悠长,那样的存在倏忽而至,最终沉默在了那个穿着白色裙衫的小女孩的身体中。
一切的改写,从这里舒展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