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便是一股热浪,夹杂着廉价化妆品的味道。所谓的廉价,是相对于苏瑾儿而言,那个和他共枕三年的女人,只用香奈尔和兰蔻。只是,苏瑾儿,已于三个月前飞赴挪威,一个想起来便让人紧抱双肩的寒冷国家,可是,苏瑾儿却不管,走的时候,毅然绝然。
冬日的影楼,都是忙碌而琐碎的。半天了,他才看见在一堆婚纱中探出小小脑袋的蔚蓝。怀中却还抱着一团,见他,微微一愣,又有些惶恐,只说,你稍等,我把这些送过去。
然后,他等在那里,看她拿婚纱,摆饰品,被化妆师和摄影师吆喝的跑来跑去。他不由得更加怜惜了,整个影楼里,只她一人打杂,又瘦,拖一把宫廷椅便很吃力,他便想,要是他再年轻五岁的年纪,是不是也还是热血的一团,欢天喜地的帮她做着做那,如同对待苏瑾儿一样。可是,他看了看身上的商务休闲衣,现在,只能,等在一旁。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是漫天星斗。看着她的疲惫,他小心翼翼的问,饿了么?请你吃饭。蔚蓝却笑,我还以为你要找我赔你车子呢,可让我松口气了。说罢调皮地拍拍胸口。
他也笑了,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然后,蔚蓝领他去到一家大排档,吃土鸭火锅,喝寡淡的啤酒。火锅是放在电磁炉上的,没有火焰,红红的汤却也吃着很温暖。看着蔚蓝快乐无忧的样子,他也由衷的快活起来,忘却一切的痛与不快。这样在一起,也挺好,他对自己说。
一个月后,蔚蓝搬进了他位于28楼的公寓。
那晚送蔚蓝回家时,看蔚蓝在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前向他再见,便有些心痛,下意识的有个感觉,不应该让蔚蓝继续呆在这种地方,于是,最好的选择,也只有他的公寓了。有些出乎他意料,不是很困难的,蔚蓝便答应了他,也似乎,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所以,尽管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觉得,对于蔚蓝,他从来就是俯视的。
他让蔚蓝辞了影楼的工作,对她说,她的一切,由他来供养。也实在是真的,他给蔚蓝了一张卡,里面有一笔数目不少的钱,不说什么,只说可以让她自己买东西方便些。
此后,他便按时的回家了,在他的心里,已经说是回家而不是说回公寓。每晚,蔚蓝便做好了饭菜在等,都是他喜欢的。他便在心里继续的喜欢着,小小的蔚蓝,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心思缜密的要紧,暗暗的将他的一切喜好记下,然后再不露声色地呈现给他,不像苏瑾儿,所有的中心只是她自己,又或许是没有必要的吧,在苏瑾儿眼里,他,永远应当只是围绕着苏瑾儿这个太阳旋转的月球。
他不能说他不知道家常的酱鸭、红皮虾、糖醋排骨是什么味道了,甚至觉得,蔚蓝做的比酒店里做的更好吃一些,却没那么重的油腻感,很合他的胃口,
还有很多的时候,他加班,回家很晚,进门便看见蔚蓝偎在沙发里打盹,穿粉红的棉布睡裙,脸上是等待和满足。四周飘荡着悠扬的轻音乐,只开一盏落地灯,橘黄的灯光很温暖,很像他内心深处的一副电影场景,极喜欢的,极爱的,极向往的。
就此爱上吧,就此停留吧。一晚,当他蹲在蔚蓝面前,轻轻的吻着她粉嘟嘟的脸颊时,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为什么不呢?他已32岁,算是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只差一个听话,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妻子,那么具备这些特点的蔚蓝,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当蔚蓝睁开眼睛,用欣喜的目光看向他时,蓦的,他退缩了。他收起正在抚摸蔚蓝面颊的手,站起身来,淡淡的说,你累了,去床上睡吧。
那晚,他睡在客房,两下无言。深夜,通过卧室敞开着的门,清楚的听到蔚蓝在床上暗暗的抽泣,辗转反侧。他不动,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心里却波涛汹涌。以他良好的家世,注定要寻找一个身家清白,职业体面,举止优雅的妻子,譬如已成前尘往事的苏瑾儿,这不是他的虚荣,而是他的无奈。一个来历不明,出身微贱的蔚蓝,怎么可以有任何的痴心妄想?想到此,他翻身,沉沉睡去。
自此,开始频繁的相亲,见一些同自己门当户对的人,形形色色,有美有丑,有可爱和不可爱,回家的时间,也日益的晚,但,夜间又和蔚蓝在一起,用蔚蓝的温柔来化解他一天的疲倦。
在外人眼里,他严谨,温和,善良,在蔚蓝这里,也是一样,可是,却更多了许多的肆无忌惮。他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阴沉着脸将蔚蓝吆来喝去,随心所欲地把蔚蓝精心整理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甚至,可以在蔚蓝身上横冲直撞,不带一丝怜惜。
每个人都有魔性的那一面吧,而蔚蓝的纵容使他身上的魔性越来越狂野。有时,他也渴望着蔚蓝会反抗,会瞪起眼睛和他抗争,可是,蔚蓝没有,只隐着一汪的泪任他胡来。他便气急,更加变本加厉的约会。
终于他找到一个理由离开蔚蓝——蔚蓝患了肺结核。他一直在想,蔚蓝怎么会得上这个,这病一直是和劳累和忧伤连在一起的,蔚蓝,她劳累么?忧伤么?又或许是的吧,这个女孩爱上他,便注定要以忧伤作为结尾。
在确定自己没有被感染后,他逃离了公寓,重新和父母住到一起。对于蔚蓝,顶多每天一个电话,要她好好养病,不要多想,而且,他的电话很简短,每次都在蔚蓝的欲说还休中,他已挂断电话。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没把蔚蓝赶出房子,而是让她在哪里修养,已是天大的仁慈了,还要让他再怎么做?
再后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对于蔚蓝,也懒得想起。或许,是他早就想丢弃了,就像很久以前,他曾养过的金丝熊。原本只买两只,后来竟变成一群,他不得不用一个木箱来承装,后来,在他对每天饲养这么一群,而且趋势越来越多的小动物疲倦时,他便丢弃了它们。他开车到郊外,把它们丢弃在路旁。后来,有后来么?也许有的吧,一段日子以后,他又路过时,那里已成一片空荡荡。
很久后,他开始想起蔚蓝了,想她穿着棉布睡裙,光着脚,跪在地上擦地板,或是在阳台上仔细的打理他娇贵的花,或是坐在餐桌前,很用心的剥盐水煮虾,或者,是偎在炉子旁,看药锅里扑腾腾翻滚着的药,蔚蓝说过,想去找中医看看,想让他带着一起去的,结果被他随意的推脱掉。就这样,许多的蔚蓝,在他面前笑、哭、跑、跳,然后,蔚蓝旋转起来,轻飘飘的,转啊,转啊,就不见了。
终于,他重又打开公寓的门。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不再有蔚蓝轻轻的一声“喂”。在路上,他车开的飞快,不住的驱赶想象里的一副画面:蔚蓝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死寂,身下,是大片的血。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一切都整整齐齐,窗户紧闭,茶几上却落有薄薄一层灰,该是许久不曾住人了。
蔚蓝呢?他一下子急了起来,却哪里都寻不到什么,只在餐桌上发现那张他给蔚蓝的卡。也许,卡已空了吧,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一点,但,却,卡上的金额一点点都没有变。在ATM机旁,他痛哭起来,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知道,他弄丢了也许对于他来说,最宝贵的东西,
天气转凉了,他紧紧领口,漫不经心的在街上走,被新的女友拖着从一个商店再到另一个商店。路上,他一直在想念着蔚蓝,想着他只陪蔚蓝逛过一次的商店,蔚蓝怯生生的,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要,只挑一条芙蓉晶手链。十颗珠子,一枚玉片,简单的穿在一起,很便宜,不到一百块钱。
很久后的一个偶然,他才知道,芙蓉晶是一种爱情的石头,可以用来增进与相爱的人亲近度。其实蔚蓝一直对他那么的用心,企盼着可以得到一点点的爱,可是呢?他便又记起,以后终日的,蔚蓝将那芙蓉晶手链戴在腕上,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数上面的珠子,从左数到右,从右数到左。
天将黑的时候,他终于得到解脱,拎着大小的袋子跟在女友身后走出商场。“先生,请您看一下。”伴着话音,一个只穿纺绸旗袍,腕上带着芙蓉晶手链的女子递给他一叠宣传单。一霎,他愣在那里,眼泪无可抑制的流下来。
他终于记起了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