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接近他,在画室里终于说出了我蓄谋已久的那句话。那是在一节素描课上。桔黄色的灯光打在石膏像上显得有些暧昧。
我说:“夏纪年,可不可以借你的美工刀用下?”声音小得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到。我承认这种方式很俗,就算是在小说里也早被写烂了,可是你要晓得每一个爱情故事本身就很俗,却总是能打动人。我记得,那是我主动对夏纪年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
他取下耳塞笑着将头凑过来示意我再说一遍。就连他的笑容都是那么的青涩。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直线,直接牵扯到我左胸部某处神经的一丝疼痛。
就是因为他一个笑容我幸福了一整天。我穿着蓝色的百褶裙像疯子一样在楼顶张开双臂转着圈,裙摆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那是我表达幸福的一种方式。我想,我真的喜欢上了夏纪年。
所有的人都知道夏纪年喜欢选择大卫四分之三的侧面进行描绘。他说,那是他最容易把握的角度。于是我坐在以大卫为中心,以夏纪年为对称点的另一端,只是为了更理所当然的偷看他。我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
我开始写日记,并以小说的方式叙述。夏纪年这三个字在我的笔下出现得频繁。我甚至不愿意用“他”来代替这三个字。我像一个导演反复揣摩着这个故事的每一处细节,并回味着,一副幸福的模样。这时听到从我右边传入一道刺耳声音。
“不要脸。”
我被这突兀的三个字砸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身边一直坐着的孙美丽。她不屑的将目光从我的日记本上收回。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拿出她与夏纪年的一张亲密照,像是向我正式宣布,夏纪年的女朋友就是她,或者孙美丽已经是夏纪年的女朋友。
我的同桌孙美丽正如她名字所诠释的那样美丽。她有天生的优越感。她可以藐视任何一个从她跟前经过的女生,可以不在乎任何东西。我知道,唯独,夏纪年。
我的脸在发烫,一种隐私被偷窥的极其强烈的耻辱感。我迅速将日记本合上起身离开教室。跑到楼顶将日记本撕得粉碎。我发誓我要忘记夏纪年。
手机整点报时,二十点整。
我起身说:“小北,走吧。”图书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满了灯。空位子早已坐满了学生。蒋小北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出校园大门。我仅仅只允许他牵我的手。因此只要是我们俩个在一起时,他都会牵我的手。
我们来到颓废街烧烤店要了两个烤玉米,我吃辣椒,他不吃辣椒。一贯的模式。
他说:“小小,今天我吃你那个。”
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就像夏纪年一样。我喜欢单眼皮男生。
他说:“小小,我可以为了你吃辣椒。”
我说:“小北,我可以为了你不吃辣椒。”
“小小,我可以为了你忘记所有的一切。”
我很想说:“蒋小北,我可以为了你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心里分明还有着一个人,根深蒂固。
“小北,我们去网吧看电影去。”我撇开了话题。拎着包走在前面。也许除了忘记夏纪年,我什么都可以忘记。
可我始终认为我和蒋小北可以因为彼此而改变一贯的原则并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事实证明,我可以做到。
我在S大生活了将近四年。在第二年蒋小北才开始牵我的手。很简单,只是因为他喜欢看我写的故事。我们出没在颓废街各个娱乐场所以及大大小小的餐馆。春夏秋冬,差不多三个年头。
我说:“蒋小北,我真的离不开你了么?”
蒋小北在我身边打着魔兽。我开始接着写那段故事,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讲叙着辛酸的过往,一脸的甜蜜。
我发过誓要忘记夏纪年。可我满脑子都是夏纪年。
我开始用铅笔在书本的任何空白处画夏纪年的侧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孙美丽对我开始产生明显的敌意。她在我面前炫耀一切与夏纪年有关的东西。其实她可以自信得对我不屑一顾,可她就是不允许我将夏纪年的名字写在日记本中。用她的话说就是,我不怎么配。
在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夏纪年的时候,我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节美术课。
星期二的上午轮到我做模特,那一节课人物头像素描。三个小时。我仿佛煎熬了三年。只知道夏纪年在我的右侧细致的描绘着。我有些不自在,眼睛不敢直视前方。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当我回到教室时,一群人在黑板前迅速散开,腾出的是贴在黑板上的一张素描画像,上面的我暴露着我那致命的伤。那颗朱砂痣被夸张的显现在一张素描纸上。旁边用铅笔刻意写着三个大字“丑小小”。
我像是被人扒光衣服赤裸裸的展现在众人面前。数十双眼睛火辣辣地刺向我。
我知道,孙美丽是罪魁祸首。
那个喜欢孙美丽的男生在一旁起哄。她高高地举起那张画,像是在宣传某种广告。招揽许多隔壁班的同学看这场像是被导演过的恶作剧。
在受不了孙美丽的冷嘲热讽后,最终我将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朝她砸去。她闪开后“啪”的一声。她的右手重重地甩在我的左脸上。我竭斯底里地与她扭打起来,她扯住我的头发。我俩互不相让死死缠在一起,桌子与椅子都顺势噼里啪啦的倒下,我的校服顺着衣缝被撕开露出半个后背。此时围观的男生们开始发出嗷嗷的怪叫声和语意不明的讪笑还同时夹带了一些不入流的评语,“这丑八怪长得满白的啊,想不到啊。”“原来她穿这样颜色的内衣。”我一把推开孙美丽的手,倔起嘴角狠狠地看着围观的男女,扯紧了衣服,我想如果她敢再惹我,我一定扯掉她的衣服。一定。
“好了,你们也闹够了吧。”一件白色的耐克T恤随着声线的牵引披在了我的身上。本来觉得什么也无所谓的我,刹那就难受得喘不过气。夏纪年说:“美丽,你们太过分了。”我闻着衣服里若隐若现属于夏纪年的味道,颤抖了身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给夏纪年抱住了。虽然拥抱这个动作只会是属于梦里的一个片段。
就这样,那一场战争理所当然的以我惨烈的失败而告终。
孙美丽被夏纪年揣住,她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我。
我知道哪怕是被夏纪年同情我也一定要穿上这件T恤,就算是穿给孙美丽看。
于是那天我穿着宽大的T恤与孙美丽并排站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直到各自的家长到来。紧接着就演变成家长间的唇枪舌战。那一天就在教导主任的调和下结束了,结果怎样记得并不是很清楚,总之我与孙美丽不再是同桌。
我开始傻傻的笑,回到家将夏纪年的T恤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阳台的竹竿上透过阳光,四周弥漫着洗衣粉的清香。我盯着那件在风中飘动的白色T恤足足三个小时。
我选择了在下晚自习时将T恤还给他,我想象着我会感激地扑入他的怀中。当然那只是想象。
那个晚上,画室里灯光依旧打在石膏像上,我坐在以大卫为中心,以夏纪年为对称点的另一端。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哪怕只是靠在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上。依然觉得踏实。
我对着正在听音乐的夏纪年说:“夏纪年我喜欢写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泪,只是,有种得不到你的心痛。”
对,我是故意的,故意将那句话的声音放得很小很小。故意在他听音乐的时候说出那句话。即便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我真的就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夏纪年,事实上在那场恶作剧事件后的第三天我就被家人要求转到了另一所中学不再学画画。我还没来得及忘记一个人,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依然写着字,高一暑假时开始在杂志上陆续发表小说。可主角不再是夏纪年,我刻意去逃避那三个字。我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爱得死去活来。就是在那个时候蒋小北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读者开始关注我。高考结束那时,他在QQ里发来信息说:“仇小小,你想填报哪所大学?”
我回复说:“S大。”
新生报道那一天,果真见到了蒋小北,他手握着一瓶矿泉水见到我后笑着说:“原来你真的很漂亮啊。”
其实高一那年暑假我就去深圳为我左脸耳垂以下部位占据三分之一的皮肤做了激光手术。将所有的怨恨都归根结底到那颗硕大的朱砂痣上。
果真蒋小北就这么的闯进了S大,或者他原本就打算考进S大。只是与我不同专业罢了。
似乎在遇到蒋小北后我与夏纪年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在以前的同学那里得知夏纪年与孙美丽考进了北方某个知名美院。而孙美丽顺理成章与夏纪年好到现在,并传言大学一毕业就准备结婚。
而我只是觉得,我真的应该到了忘记夏纪年的时候了。
蒋小北说:“怎么不写了。”他看着我在十一页最后一排最后一句话停止了往下写的动作。
他看完我已经写满十一页的稿子,上面的字摆得密密麻麻,我所有的回忆就值这么几千字。
我想,蒋小北要完整地看完我写的这篇小说幸运的话可能要在某个知名杂志上了。
我坐在地板上发呆,蒋小北躺在沙发上翻着某时尚杂志,参考该送我怎样的一条裙子,而且要是蓝色的格子裙。他说:“小小,希望你第一天上班能穿上它。”
我在毕业那年很幸运,找了一份喜爱的工作,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编辑。
那一天,蒋小北将我狠狠地搂在怀里。如果说蒋小北第一次拥抱我是在与他牵手后的第三年,那么蒋小北第一次亲吻我是在与他拥抱后的下一秒。这个过程历时三年零一秒。接下来的三年零二秒我感觉到真的就离不开蒋小北了,我发誓是一生一世。
我踮起脚,闭上眼,头微微上仰,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知道,我的初吻原本就应该属于蒋小北。
在工作五个月后要做一个关于艺术的专题,我穿着蒋小北送给我的那条蓝色格子裙去了那个有着巴洛克式建筑的校园S中采访高一时的班主任,就在她的办公室。她对我一脸的感慨。我们谈及到当年的一些事。她居然还清楚的记得那场恶作剧。
我自嘲地说:“我只不过是一只丑小鸭。”
老师笑了笑说:“其实你很漂亮,要不然孙美丽也不会那么在乎你。”
我感觉到惊讶,原以为那份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并小心地保存着。
她指着桌上的请柬说:“他俩这个星期日准备结婚了。”
我说:“听说过。”
我们来到画室时看到一群孩子们手握铅笔在素描纸上刷刷地画着。一切属于这里的细节开始涌现。
画室里的画框中依旧放入历届学生的优秀作品,我将眼睛扫视到第二排时,看到了一张8开的素描头像,是一个女生四分之三的侧面。几秒钟后我确定那画像就是我。画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夏纪年于二零零一年六月五日。
“可不可以将这张素描送给我。”我转过头看向身旁一脸慈祥的老师。
她微笑着将画框从墙上取下,小心地抽出那一张泛黄的素描画像,交至我手中。我用随身携带的时尚杂志将画夹好放入包中。
临走前老师叫住我说:“仇小小,你真的很漂亮。”我只是微笑着,更多的是感激。
我开始回忆在结束那一节漫长的美术课时,我冲进洗手间用冷水冲洗我那张灼热的脸。在夏纪年面前我永远都是紧张得不知所措。事实上第二天晚上我不过将夏纪年的T恤叠得整整齐齐,来到画室放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很想说一声再见。即便我第二天就要离开。
在离开S中时,显得很匆忙。一切手续都很突兀。那一个晚上在画室就是对夏纪年最后的回忆。
原来我已不记得夏纪年的样子很多年了。
我坐在回杂志社的公车上,拿出那本时尚杂志抽出素描画像,每一道笔触清晰得如同我对他的记忆,深深地刻在时光的另一端,保存着最原始的质感。
我用指尖抚摩着纸张的边角感觉到一阵锥心的刺痛,无意间在画的背面发现一排用铅笔写下的字。在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什么的同时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即便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女子在那一刻到底因什么而失声痛哭——
“对不起,仇小小,其实我与你一直在同一个故事里流着各自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