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起来,七年前的曾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而不是开白色别克。
曾不来的时候我就回公寓,开窗,拖地坂,擦桌子,做完家务就躺在床上回忆。我穿卓安的衬衫,他的体温还在,我想念他,二十七年来只爱过他,那样深那样绝望。我天生臣服于他,完全不讲道理的爱着他。
我不许他去新西兰,割腕,吃安眠药。割腕那次泡在浴缸里,血涌出来,我在血水里安祥的闭上眼,卓安破门而入,他不愿我死在他手上,因为不想一生负疚。
卓安和他妻子的电子邮件被我删得一干二净,卓安暴怒。他第一次动手打我,用力掐我的脖子,我一动不动,后来他松开手,开始摔杯子。我下床,赤着脚要去收拾碎玻璃。卓安把我扔回床上,太阳射进来,我伏在枕上低低的抽泣。而卓安,他坐回电脑前给他妻子发电子邮件,他告诉她签证拿到了,团聚指日可待。
我去翻他的签证,他棋高一着,根本没有带回来。他悄无声息的拿走了所有证件,留在公寓里的只剩下牙刷、毛巾、衣服、拖鞋,以及那台586电脑,这些东西他都不要了,而我,我和这些东西并无区别。
第二次自杀是他临走前几天,我彻底绝望了,想开煤气与他同归于尽,可他宁可住旅馆也不回来。我在凌晨开始吃安眠药,一颗颗的吞咽,边吃边打电话给他,慢慢的数,13、14、15、16……他大叫起来,郝连连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不要再闹了……24、25、26……
洗胃真是痛苦,非常痛苦,卓安的眼神仿佛在说,自作自受。我想我是欠他的,没有人理我,一个都没有,对于寂寞我始终不能适应。
卓安真的走了,他在机场给我打电话,声音轻快得卑鄙,连连我走了,自己保重。
去死,你去死,我低低的诅咒他。
他朗声笑起来,你就当我死了吧。
我把电话狠狠的摔在地上,跑到阳台上仰起头,许久,许久都没有飞机经过。我一直仰着头,只有这样,泪水才不会掉下来。
局面还没有完全呈现便发生了转变,我得不到太久的宁静,注定要马不停蹄。我怀孕了,是卓安的孩子,原来他走不掉,原来上帝以另一种方式将他留下来,原来我们的纠葛永无完结。
我在房间里踱了一整天,还是想不出完美的计划。我打算让曾来承担卓安的骨肉,很显然我没有能力,自己尚且要仰人鼻息。
曾请求我去拿掉,我缓缓摇头。曾抚摸着我的长发,他低声说着他的妻儿,他不能背弃家庭,不能接受这个意外。
曾给了我一叠钱,很多钱,我很想立刻去点一下,手指动了动,忍住了。我微微抬起下巴,悲伤的说,可这是我的孩子。
睡在曾在身边我紧紧抱住他,从今以后要抓住他,我是即将沉溺的人,惟有他可以施予援手。我的确是可耻的,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笔钱,然后永远离开。
一直不能忘记半年前他发抖的双手,也许曾前世欠了我,今生来奉还,想到这里我苦涩的笑了。
黑暗中曾突然开口了,他说,连连,其实我也是为你着想,生下来对你没有好处,我不能给你一个好归宿,可我希望你可以从别人身上得到,你明白吗?
我的心痛起来,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为我着想。我在盗用他的名义,他却在设想我的明天。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泪水静静的落下来。
想起卓安的冷漠,以及电话里轻快的声音,我心生寒意。纵然生下这个孩子卓安也永不得知,吃再多的苦他也不关心。
没有勇气留下这个生命,曾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不忍骗他。
第二天我就去做了人流手术,其间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像。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对于我的痛苦她语含讥讽,呵,快活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我转过头,忍受着身体极端的分裂,手紧紧的抓住床单,汗水和泪水一齐淌下来。心里大声的叫着卓安的名字,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我死了,已经死了,最后不醒人事。
我很虚弱,云游一样挣扎着回酒店,然后像尸体一样平躺在床上。终于清除掉卓安留下的最后纪念,他的笑他的吻,他的脸他的身体,一点点都随着冰凉的仪器而剔除了,从此,我也就死心了。
退掉了公寓,把很多东西都扔掉了,贵重一点的则转赠于思宝。思宝对于我的现状非常嫉妒,她斜睨着,郝连连,你竟然可以柳暗花明。
是的,我老了,二十七岁。我的脸已经不能细看,由于酗酒抽烟、睡眠不足、保养不当,雀斑不客气的占据了很多地方,而且皱纹眼袋都已根深蒂固。年轻美丽的思宝认为我失去卓安后应该去住一室一厅的房子,找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嫁一个三十岁的平常男人,然后凑合着打发余下的日子。
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认为我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被卓安诈光家当,还遭到了抛弃。其实思宝错了,和卓安在一起是我心甘情愿让他一点点来欺骗。
在和卓安冷战时看一本小说,题目叫做《再编个故事骗骗我吧》,我没有看小说本身,眼睛怔怔的看着这行标题,泪水缓缓落下来。编个故事,请编一个骗骗我,乞求着谎言,因为谎言能让我不直面现实。虽然对于现实我一清二楚,我就是这样的人,一直在********,以为不看不听不说就不存在,自欺欺人。
卓安只爱他妻子,他思念她。他和我做爱从不开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拧开灯也会闭上眼,就算睁开眼,还是会闭上心。
卓安每隔三天都会和他妻子通电话,他怕我惹出麻烦,总是穿着睡衣跑到楼下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我站在阳台上俯视他,他脸上的微笑那样温柔,这种表情从来不曾恩赐于我。有一晚他的电话卡打完了,向我借卡,我不肯。于是他去翻我的皮夹,我尖叫起来,扑上去,手指甲划破了他的脸。他一痛,卡被我抢过来。他抚住脸,说连连不要这样,求求你借给我,我付你钱。
他为了一张电话卡而哀求我,然后凑上前来吻我,爱抚我。我痛恨他这样,用脚狠狠的踢他,他忍住痛,从我手中一把抢走卡,趿着拖鞋飞奔下楼。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我真的不想再活,想等他睡着了用菜刀砍他。手里握着菜刀,沉沉的,我没有勇气把菜刀带进卧室。
回到床上我吻他的颈,用力的吮吸,直到他醒来。他醒来了,拍拍我的肩,翻身再睡。
卓安很寂寞,妻子出国后留下了大片空当无法填满,而我,我不过是自投罗网。
思还在那家夜总会上班,她比我小五岁,这不是普通的五岁,几乎就是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五岁。
思宝的梦想维系在男人身上,可是男人们都很谨慎,思宝始终无法降服任何一个。思宝一直以我为反面教材,她不允许自己像我这样,可是我竟然咸鱼翻身。这对于思宝并非是激励,而是沉重打击。思宝目瞪口呆于我奢华的生活,决定改旗易帜。
她在电话里说,连连,我要去读书了。然后她说了一个很古怪的专业名称,我没有听清楚,我只知道二十二岁的袁思宝要去洗脑,她决定过另一种生活,决心出现在阳光里。一直以为思宝注定属于夜夜笙歌的一份子,像我当初一样,只晒月光不晒太阳。
我很颓丧。在这个充满诱惑的都市里,思宝无心恋战就激流勇退,我虽然早萌去意,却为一口饭而迟迟不得谢幕。
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假如没有曾佑铭也许我真的人老珠黄。曾佑铭让我回光返照,坐在酒店里喝咖啡,听别人恭恭敬敬叫一声郝小姐,在商场购物时可以随心所欲懒得看价格,让我住在509,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美丽。
我还是在害怕,眼前的一切稍纵即逝,只要曾佑铭一下逐客令我就打回原形。二十七岁,没有力气没有能力重新来过倘若二十二,可以和思宝一样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而今我已经阅尽千帆满目狼籍,唯一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从曾身上刮一笔钱,一笔钱,足以保证我的余生不受流离之苦。
曾买了一条铂金项链给我,我很开心,放在手里估量项链的价钱。估量完了,我斟酌着以何种理由向曾要一笔钱。
想了足有半个月,告诉他说母亲病重,要动手术,需要一笔钱。
曾凝视我,连连你可以把这些话重复三遍吗?
我一愣,为什么?
我想知道同一个谎言重复三遍会不会露出破绽,曾淡淡的说。
我的心一沉,脑子里轰轰作响。曾双目炯炯,透出商人的精明,这种精明以前他从来不用在我身上,而现在他似乎存心让我无所遁形,存心看我的窘迫。
我强作镇定,咬紧牙关的说,曾佑铭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在讹诈你?
他缓缓点头,连连,你母亲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
我掩住口,天,他竟然知道。
你调查我!我激动起来,曾佑铭你太阴险了。
他苦笑着,你不能要求我对你一无所知,这太危险。
你到底知道多少?我背脊发凉,卓安,以及那个暧昧可疑的小生命。
全部,曾简洁的说。
那你为什么还若无其事?我退后两步。
以前愿意让你骗,但从现在开始——不愿意了。
我的贪欲穿错了外衣,在他面前其实我一直是****的。我跌坐于床,领教了曾佑铭的厉害。隔了片刻,我索性打开天窗说,是,我需要钱,需要一笔钱。
曾佑铭掸了掸烟灰,略一颔首。
恩情已经完结。
我下手太过仓促,等不及他投放感情就收网了,这不能怪我,二十七岁,我想我已经耗不起。我高估了曾对我的感情,就算他对我动过真情,也在我贪欲里烟消云散了。其实我应该好好的与他演一出对手戏,毕竟他强于其它男人,比如卓安,毕竟他能给我许多,而不是一味索取一味拒绝。
失策。
曾在我的户头上存了一笔钱,比我所希望的整整多了一倍,我在自动取款机前怔怔的看着,觉得那个数字不真实。
许久,随手按了个数字,一大叠粉红色的钱吐了出来,粉红是无辜的颜色。
风很大,有一张钱被吹走了,我急忙去追,追到路中央,不顾一切的弯腰去拾。一辆轿车猛然停在我面前,车主探出头大声的骂道,想死就自杀,不要连累别人。
我的手紧紧的抓住这叠钱,退后一步,车子开走了。又有新的车子驰过来,我前后都是车子,络绎不绝,它们擦身而过,使我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我被孤立了,手足无措的站在九月的街头,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死。
古典爱情
当初,我相信我的爱情已经走到头了。临近毕业,我怀着悲伤草草收拾行装,准备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一个星期前我还想永远呆在这里。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晚上,在苦竹掩映的初阳台里,我对范妮娅说:“要是能永远看着你,那有多好!”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出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一支支水流在大街上汇聚,冲刷着城市垃圾。我提着行李箱走向火车站。我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塑料瓶,正被雨水冲进下水道。我想着,伞歪向一边也毫无知觉。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透过雨幕,我看见前面不远一辆有这个城市标记的黄包车,牌照是007号。
我走进候车大厅,坐在长凳上,也忘了把伞合起来。许多旅客在打盹,离上车还有一个钟头,范妮娅来了。我记得当时车站门口那面大钟敲了八下,或者是七下。
范妮娅还是穿着那件蓝色裙子,胸口绣着几朵淡黄色的算盘子,裙子的下摆淋湿了,贴着小腿。本来我觉得爱情离我已经远了,现在我仰头看着范妮娅,发觉它又一次紧紧吸附在我身上。我脸色苍白,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把手举了起来,擦额头的水珠。我抓了个空。我说:
“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李强告诉我,你今天走。”范妮娅躲闪着我的目光,就像当初我们刚刚认识时那样,她的左嘴角微微抽动着。这种表情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说:
“只要你对我说一声别走,我就留下来。”
范妮娅背过脸去,对着门外的车站广场。雨水沿着玻璃门淌下来,门外的建筑物、建筑物之间的人力车和出租汽车都模糊、变形了。范妮娅的肩膀开始颤抖。一阵风卷过,把她的一头黑发弄得凌乱不堪。
我又陷入了悲伤,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范妮娅的过错。要说过错,那也是过去的事情,它们仅仅是一枚细小的楔子嵌在尘世生活的缝隙里,毫不起眼,一定有一种更险恶更致命的东西隐藏在生活内部。
我神思恍惚,嘴角受惯性的驱使把刚才的话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实话,这一次我并不希望范妮娅听到。
“不要说了。”范妮娅把脸转向我,说,“我已经够难的了。”
她的双眼被头发遮住了,左嘴角开始抽搐个不停。想到她的眼窝里一定早已蓄满了泪水,我便不知所措。我讷讷地说:
“别哭啊,我不怪你,都是我命不好。”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不该把这种怯懦的话说给范妮娅听。我不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再说,我也无意于博取女人的同情和泪水。
范妮娅双手捂面,泪如泉涌,中间伴随着呜呜的哭声。我几乎要被击倒。我对她说:
“别哭……我不该说这种鬼话。”
过了一会我又说:
“其实也没什么。还是分开好。我属蛇,你属鼠,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蛇鼠相克。”
我绕着范妮娅,陀螺似地转着。
她从指缝里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止住哭声,哽咽道:
“你不要把我的眼泪当回事,就是不来送你,今天我也是要哭一场的。”
火车在外头鸣叫,声音穿透层层雨幕传进大厅,变嘶哑了。
“去南方吧,那里是你梦想要去的地方。”范妮娅说。
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柔软的冰凉的黑发撒在我的脖颈里。她每抽泣一声,我的心脏就紧缩一下。或许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爱情的颠峰时刻:两颗烧焦的心贴在一起,互相抚摸对方的伤口,让疼痛再进一层。或许我应该终生保持这种状态。我不禁恸哭起来,我和范妮娅是真正相爱的一对。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有人说我们的所爱仅仅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起来的幻像,我认为这是扯谈。”我爱范妮娅,爱她的脸、头发、脚趾,爱她的温柔、软弱、庸俗。我爱那个实实在在的范妮娅,那个范妮娅天下就一个。
我看着范妮娅,说:
“范妮娅,我会等,再等十年,十年以后,我会回到这个城市……”
我已经忘了当初怎么会说出这句非常孩子气的爱情宣言。当初我大概是这样想的:我的爱情失败了,因此我需要十年的时间把失败的阴影彻底抹掉;或者我是基于这样一个信念:我对范妮娅的爱情一定还可以延续十年,在这十年里,我要过一种清教徒式的孤寂生活……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因为结果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