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教室后，陆离拿着昨晚连夜写出来的程序，准备和三班那帮家伙来个机人对奕，誓要报上次连输三盘的仇。
上个星期心里辅导课，陆离和班上的学生下棋，结果被他们连下三城。他自小跟张老头和陆老头学棋，虽然不能说到达大师级水平，但至少也算高手，但上次竟然被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心里很是沮丧。为了在这次心里辅导课上报仇雪恨，他绞尽脑汁，写了个人机对奕程序出来，誓要一雪前耻。这个程序集合了几款经典的人机对奕程序，GarryKasparov，小深（DeepJunior），X3D德国人(X3D－Fritz），而且他还特意请C。C。帮忙揉合优化，强悍得连张老头也要大呼头痛。他有信心，凭着这个程序，一定能把那帮不可一世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陆离倒想看看是这帮所谓智商超常的天才厉害，还是自己用一晚上搞出来的小程序厉害。
陆离把程序安装到讲台上的电脑后，把投影打开，以一股藐视天下的气势扫视了讲台之下三十多个学生，贼笑道：“这节课，我用这个小小的程序和你们对奕。有没有意见？”
“我们派林风吧，他号称机见愁，所有棋牌类游戏，人机对奕从来没输过，对付这个临时临急写出来的小程序，还不是小菜一碟吗？”班长蓝以希建议道。
“既然你们这么有信心，那就别客气了，一起来吧。千万不要被我这么一个小程序难倒你们这一帮号称天才的家伙，不然传出去笑掉别人的大牙。”陆离哈哈笑道。
陆离设计的这个人机对奕程序是防守型的，绝不采取主动进攻，尽量避免所有强拼式换子行为，在确保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上，静静等待对方犯错误。作为一个学心理学的人，陆离很好地利用了人和程序的不同特性，只要程序没有漏洞就永远不会犯错误，但人不一样，人总有犯傻的时候，脑袋瓜一热便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在耐心的比拼上，程序绝对能够完胜人类，即使是智商超群的人类也不例外。
然而，事实证明，那群智力超常的家伙的确不好糊弄，心思缜密得不行，这都对奕大半节课了，还是胜负难分。学生的难缠出乎陆离的预料，让他开始怀疑这帮家伙的脑袋是不是机器做的，怎么就不会犯错呢。但这个程序的难缠也出乎学生的预料，让他们直抓头皮，好几次都陷入沉思。
蓝遥坐在角落里，双手枕在桌面上，托着下巴，静静地透过帘缝，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盛夏的清风吹了进来，扬起了窗帘，缭乱了她的秀发。阳光透过窗帘露出来的空挡洒进教室，留下美得让人眩晕的光幕。米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散开来，泛影着七彩绚丽，仿佛电影场景中，阳光从窗外照进灰尘飘飞的老房子，那光怪陆离的景象，让人难以忘怀。教室的窗边，淡蓝色的窗帘在翻转飘泼，而蓝遥那染成亚红色的秀发在轻舞飞扬。
时间仿佛一下子定格在了这静美的光影场景中，让人屏住呼吸。
她很美，就如神话里的精灵，让人心生仰慕。她的美就像一支悠扬的歌谣，随风飘荡，经过一个又一个风向标。陆离喜欢看风向标，因为它能告诉自己，风从哪里来。
看到这静美的一幕，陆离头一痛，脑海里闪过一丝恍惚。
“似曾相识，又是似曾相识。”他沉吟地在心里低骂着。
虽然说人偶尔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因为特定的场景而联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然后觉得似曾相识。但自从来到殊才中学，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在是发生得太频繁了。频繁得陆离有点难以适从，仿佛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重播。曾几何时，自己已经把这一切经历过了，现在又重新经历一次，那种感觉换谁也不好受。
殊才中学这种鸟地方果然不太适合自己，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精神衰竭，陆离困惑地想着。
陆离望向坐在窗户旁边的蓝遥，太阳穴痉挛般闪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陆离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她。模模糊糊中，有一丝印象，但又好像没有。这么清纯美丽的丫头，如果见过，不可能会轻易忘记的，陆离心想。
靠，对一个十六岁的高中丫头片子，都想些什么有的没有的，陆离拍了拍脑袋，清空乱七八糟的思绪。
平常的窗户，平常的窗帘，平常的课桌，平常的黑板，一切的一切都和普通的高中教室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就是当年自己上课的那间教室。但陆离知道，这些只是幻觉，这里和普通高中教室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因为这里有一群与众不同的学生。
陆离向来自认为是凡夫俗子，如果可以选择，他可不想和这帮自诩天纵奇才的家伙混在一起，因为太无聊，太没趣。
高中，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陆离心里替他们感到遗憾。
“你们继续下棋。实在不行，不要勉强，投降吧，免得心力交瘁还一败涂地。”说着，陆离走下讲台，挤出围在一起的人群，来到了教室角落靠窗的那个位置。
陆离在蓝遥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来，抛开脑海中的思绪，对她笑了笑。
“蓝遥同学，想什么呢，这么入迷？”陆离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窗外，微笑道。
窗外没什么特殊，很稀松平常的窗外风景。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茂盛的树木，墨绿的草坪，灰黑的校道，复古的路灯，还有在电线干上打瞌睡的不知名的鸟。陆离以前无心上课的时候也喜欢望着窗外，也是这样的风景，没什么特别。但陆离从来不会露出她这种若有所思的迷离表情，因为他望着窗外风景时，脑袋几乎处于清空状态，什么也不会想，只会静静地发呆，就如灵魂出窍一般。
“没有，就是在想，夏天真沉闷啊，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提不起任何精神做任何事情，仿佛全世界都变得无聊了。不想学习，不想上课，不想运动，反正什么都不想做。你说这个世界要是能再热闹点，那该多好。”她依然保持着怔怔出神的表情，双手抬着下巴说道。
“还好吧，你看他们，下棋下得兴致正浓呢。大伙聚在一起，兴致盎然，激情洋溢，不也挺热闹的么。”陆离望着那群还在和人机对奕程序僵持不下的学生笑道。
“是呀，这个程序看起来挺有趣的。只可惜我对下棋不太感兴趣。虽然我不太懂下棋，但我知道，你的程序要输。”蓝遥瞥了一眼屏幕，煞有介事地笑道。
“哦？为什么这样说？都大半节课了，他们依然无能为力咧，再这样下去，一不留神，迟早会犯错的，那我的程序就能大获全胜了。只要他们一松懈，我的程序有机可寻，肯定能赢。”陆离望了一眼那些无计可施的学生，信心满满地道。
“人最大的缺点是会出错，而程序最大的缺点却是不会出错。但前者创造了后者，也就是说，前者能逐步把后者摸透，后者却永远也无法再深入了解前者，只能按部就班地想当然。所以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们一定摸索到程序运行的规律，然后利用规律，一举击破。你的程序太完美，但完美本身便是一个漏洞。对付别人或许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对付林风不行，他天生便是那种对规律特别敏感的人。如果他知道程序一直在带他绕圈子，等他出错，那么他就会反过来把程序绕进圈子里，直到把它绕晕，出现死循环，然后假装出错，一举把它击败。说到底，程序不会故弄玄虚，但人会。人天生就是当骗子的料，而且能掩饰得天衣无缝。”蓝遥缓缓从窗外收起视线，朦胧地回过头，看着屏幕上的棋局，慢条斯理地道。
“说得还挺透彻。怎么看你也不像个不懂棋的人啊？”陆离讶道。蓝遥的注意力一直在窗外，就偶尔回过头留意一下棋局，便能看清程序的核心，这样的观察力不得不令陆离大吃一惊。
“嘻嘻，我就只会说说而已，我要是下，不出五分钟就要输给你这程序了。我是看到了对奕的过程中有好几个场景在不断重复，所以猜想这个程序正在带人绕圈子。我也是看出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但他们能，因为他们懂棋。他们已经在给你的程序布局了。我猜应该是一个局中局，所以不出多久，你的程序就会输。现在就只需要一个假象，来误导你的程序发生逻辑上的混淆。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对付你的程序，肯定能收到奇效。”蓝遥调皮地笑道。
“厉害，厉害。挺聪明伶俐的一个丫头，学习成绩怎么就上不去呢？”陆离对蓝遥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道。
“你不用绕着弯子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比起他们还差得远，成绩垫底也是理所当然的。”蓝遥微微苦笑，失落道。
“没有谁一定比谁差，因为好和差本来便是相对的。你某方面比别人差，但总有某方面比别人好的。至少在我看来，成绩根本不代表什么。你刚才不是说，缺点也可以变优点吗？哈哈，怎么放自己身上就看不开呢？”陆离安慰道。
“虽然这是弱者的自我安慰，但我喜欢听。说实话，你这个临时来的心里辅导老师很不错，至少我喜欢。之前的心里辅导老师都啰哩吧嗦的，烦得要命，而你倒像个信得过的兄长。”蓝遥笑道。
“如果所有同学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其实看我不顺眼的学生大有人在啊。特别是一班那群家伙，仿佛我给他们上一堂心里辅导课是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似的。”陆离苦笑道。
“不是你说的吗，一切都是相对的。有的人喜欢你，有的人讨厌你，这是必然。”蓝遥嘻嘻笑道。
“嘿，我看你心态调整得挺好的，都会调侃老师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司徒老师所说的那样，为了听爸爸话还是听妈妈话烦恼呀？”陆离笑道。
“其实我心里的确有点犹豫不决。我知道跟妈妈对我的未来会更有利，但我又不想爸爸伤心。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想，等着法院判呗。”蓝遥露出苦恼的神色，黯然道。
“那你喜欢跟谁呢？你爸爸？听他说你想跟他一块生活。”陆离问道。
“是呀，我是爸爸带大的，当然喜欢爸爸。但我也不想妈妈失望，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怪她没时间陪我，因为我能吃好的，用好的，进好的学校念书，都是她忙工作换回来的。唉，跟谁好呢？烦人的紧。他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婚呢？”
“大人有大人的烦恼，烦恼多了变成矛盾，矛盾解决不了，那就只能离婚了。”陆离一本正经地道。
蓝遥忽然笑嘻嘻地望着陆离，调侃道：“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大人似的，老气横抽。”
“我当然是个大人，老气横抽有什么问题？反倒是你，这语气，怎么也不像个十六岁的丫头。”陆离哭笑不得道。
“听说你才毕业来实习的，经历再多也有限，还不是人云亦云，哪里知道大人有什么烦恼。”
“嘿！你这人小鬼大的丫头。我不懂你懂？再怎么说我也是心里辅导老师，就算经验不足但理论绝对有余。”陆离笑道。
“真那么厉害？那你说说我应该跟谁？反正我是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把自己劈开两半，一半跟爸爸，一半跟妈妈。”
“你还真把我难倒了。我觉得吧，跟谁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爱他们，他们也爱你。我有一好哥们，小时候他爸妈也闹离婚，后来他跟了他妈妈，但他和他爸爸依然很要好。”陆离想起了绝世损友夏阳，笑道。
“哪有这么容易，我要是跟了妈妈，她才不允许我经常和爸爸接触呢。我要是和爸爸呆一起，伤了妈妈的心，她估计也懒得再管我这个让她失望的女儿了。”蓝遥苦恼道。
“嘿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嘛。我哥们她妈妈管得严，但他还是经常偷偷和他爸爸混在一起。别想那么多，想得越多，烦恼就越多。明里就着你妈，暗里顾着你爸，两全其美，多好。”陆离心直口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我岂不是成了大骗子。陆老师你也太损了，一点都不像个正经的心里辅导老师。”蓝遥抿嘴笑道，“哈哈，虽然你这方法虽然很邪魔外道，而且还有点缺德，但我喜欢。”
“我可没有怂恿你这么做呀，我只是说个例子，是你丫头断章取义。”陆离笑道。
“怕东窗事发，犯下教唆之罪？”蓝遥跟着笑道。
“什么教唆，我只是开导开导，开导懂不。你丫头可别逢人便说我教唆你明里要娘不要爹，暗里要爹不要娘。那我岂不是要名誉扫地？”陆离开玩笑道。
“唉，不过这殊才中学上得真没劲，作业一次比一比多，考试一次比一次难，真不是普通人干得来的。”蓝遥抱怨道。
“能进来这里的学生，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你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吗？”陆离苦笑道。
“我是勉强挤了进来，说白了就是我妈妈硬是想办法把我塞进来的。就如我爸所说，我智商就比常人高那么一点点，在这里简直就是活受罪嘛。为了不掉队掉得太离谱，我几乎是日学夜学，苦命的紧呐。”蓝遥做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道。
“你妈妈也是希望你成才，别抱怨了，我看你也不像你说得那么苦呀。挺聪明伶俐的一个丫头，成绩没理由上不去的。”陆离笑道。
蓝遥语塞道：“你这聪明伶俐是站在常人的角度说的吧？拜托，这里是殊才中学。”
陆离道：“殊才中学怎么了，成绩稍微差一点，那也不至于很命苦呀。”
“什么稍微？我谢你的安慰。你每次考试都排最后试试看，心里能好受不？”
“你这鬼丫头，真拿你没辙。反正你爸妈的事轮不到你烦恼，等法院判就是了。好好学习，别整天望着窗外发呆。各科老师已经说你不止一次两次了，上课老走神。真不明白窗外有啥好看的？”陆离想起当年自己上课时也喜欢望着窗外发呆，心里一阵苦笑。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不知道窗外有啥好看的，之所以会看，纯属只是因为习惯而已。
“我就是觉得人生挺无聊的。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总是期待着能发生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蓝遥枕着桌面，拧头望向窗外，懒散道。
“唉，我能理解。青春期接踵而至的焦躁，无处宣泄，所以才会得妄想症，做出各种怪异荒诞的行为。例如，天天望着窗外发呆；例如，故意每次考试都考最末；例如，希望世界大乱，越热闹越好。”陆离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蓝遥似乎完全没有留心听陆离那些试探性的话语，只是楞楞地望着窗外，悠悠道，“你看那些浮云，我挺羡慕它们的，因为风一吹，就可以去流浪了？”
“或者浮云也在羡慕你呢，不用到处漂泊。”陆离望着窗外树顶上空的蓝天白云，缓缓说道。
“陆老师，你要走了吗？”蓝遥忽然拧过头，盯着陆离道。
“你怎么知道？”陆离讶道。
“直觉，女人的直觉。反正我就是忽然间有预感，你要走了。嘿嘿，其实不用什么预感，稍微用心一想，也能猜到你要走了。”蓝遥失落道。
“哦？这么厉害。”陆离晓有意味地道。
“当然。虽然我成绩不怎么样，但毕竟还是比普通人聪明那么一点点。你是来殊才中学实习的，两个月就快到了，以你上课时得过且过的表现，学校肯定不想留你，而且以你不受拘束的性格，你也不稀罕留在学校，所以，你要走了。”蓝遥眼睛亮亮地望着陆离，仿佛会发光。
“鬼丫头，分析得还挺透彻。”陆离一笑置之。
“嘻嘻，我可喜欢推理小说了。其实里面很多分析技巧放在生活中也很好用。”蓝遥提了提精神，笑道。
“殊才中学真是所奇葩中学，就连小女生的爱好都这么与众不同，竟然对推理小说感兴趣？像你这个年纪的女生，对言情小说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好吧。”陆离苦笑道。
“是吗？我还真没认真想过爱情这个主题呢。听人说爱情是一个迷宫。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找几本来看看也不错。”蓝遥眉开眼笑地道。
“没认真想过就别想了。其实爱情小说也没什么好的，爱得死去活来，伤得天昏地暗，狗血得一塌糊涂，毫无逻辑可言。”
蓝遥掏出手机道：“既然你要走了，能不能留个手机号？做不成师生也可以做朋友嘛？”
陆离笑道，“做不成师生也可以做朋友？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你要是嫌做朋友别扭，改成做**也行。”蓝遥怪异地笑道，“我猜你一定还没有女朋友。因为从来没见过有女人找过你。”
“你这丫头，怎么越说越没大没小了呢。好好学习，别的少管。”陆离故作严肃道。
陆离知道，眼前的少女正处在张扬的青春期，充满幻想，充满渴望，但这一切都会被扼杀，因为这里是殊才中学。陆离甚至都不敢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因为那样才叫青春。陆离只能对她说，好好学习，别的少管。作为一名心理辅导老师，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其实陆离也不知道，反正教科书是这样说的，他作为代课老师，为免误人子弟，也只能照本宣科了。
陆离从蓝遥座位前回到讲台时，才过一会，学生们便将程序击溃了。不出蓝遥所料，程序的完美被利用了，它只有一次机会辨别对手是否犯错，结果却落入了林风设的连环陷阱中，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一个假象就能抹杀一个自诩完美的程序，这就是过于完美本身的缺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