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贵弟兄三个,守着一个十岁的儿子,供养一头大力温顺的牯牛,一天清晨鸡叫两遍,他叫醒儿子全娃去放牛。天刚亮,他准备下地,猛然看到独自回家的牯牛,头上盘着肠子,一对血样的眼睛望着他,顿时魂飞魄散,凄惨喊道:『天塌了!天塌了!牯牛把全娃抵死啦!大哥,老三,快来呀!处死这个畜生……』
南河北岸,柳家桥往西,土地岭往东,中间有个山嘴,连接着由谷城到盛康的大路;大路边有一株青冈栎,树下有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半圆,不起眼的坟凸。坟凸上竖着一块不规则的片石,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不甚明显的三个字:“牯牛坟”。路边有一泉眼,四季泛水,冬暖夏凉。南来北往的、上上下下的过路人,都爱在此停脚歇歇,捧几捧泉水解渴,或是坐在树下,看看如梭的帆船、张网捕鱼的渔夫。 白云蓝天,碧波青山。置身画中的人们,没谁注意身边的“牯牛坟”和它鲜为人知的动人传说。
一年的清明节,六十多岁的陈世全,提着一篮子刀首贡香。儿子陈永祥扛上铁锨,提着鞭炮、火纸,十二岁的孙子小宝,拿着一把青草,从陈家沟里出来,到青冈栎树下,给牯牛扫墓。
陈永祥先把坟前铲平,铺上火纸,老人摆好贡香、刀首,点燃蜡烛。孙子献上青草,跪下烧纸,鸣炮!
陈永祥给牯牛坟培土,小宝拣来石头码在坟脚边。
陈世全老人用袖子擦去刻有“牯牛坟”三个字片石上的灰尘,端端正正放在坟前。十多个上上下下的过路人,看到一家三代人对牯牛如此地敬仰,如此地怀念,超过了一般常人对先祖祭奠礼仪,人间少有。
一个孩童:“爷爷,你们给牯牛烧纸上坟这是为啥呀?”
“是啊!老伯能给我们说说吧!”
儿孙们行完礼,干完活,都默默地离去。陈世全脱掉瓜皮帽,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戴在头上,扫了大伙一眼:“兄弟们,你们不怕耽误赶路时间,我就聊聊当时的悲壮情景吧!”
陈世全坐在牯牛坟的石板上,静静地抽着烟。那年我十岁,他浸沉在回忆之中:
陈世全是老弟兄仨守着的一棵独苗。他爹陈富贵排行老二,张口一说话左眼就眯缝着,所以呀,邻里乡亲都叫他木匠。木匠不会木活,可种田却是把好手。一天早晨,鸡子叫过二遍,世全爹陈富贵叫道:“全娃,全娃,醒醒,醒醒,起来放牛去!”
全娃:“我还要上学嘛!”
“牯子念青,枯草一口都不沾。你把书包背上,骑上牯子到泉水眼,顺着田埂塘边让它去啃;我把犁耙绳索整好就去犁田,你在那等着,上学不晚。”
全娃揉着惺忪的双眼,从陈富贵手中接过牛牵绳。牯子很兴奋,甩着尾巴,“哼、哼”不住地叫着,它低下头,让全娃蹬上它的角,把颈脖一仰,轻松地将全娃送到它的背上,稳稳地向前走着。全娃习惯地倒爬在牯牛的背上,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牯子没吃上几口青草,发现一只恶狼紧跟在它屁股后面,兴许一夜没有找到吃的,见到牛背上的全娃有些垂涎欲滴。牯牛调转头伸长脖子“哼……哼……哼……”发出三声警告,又望了一眼熟睡在背上的全娃,贪婪地啃着地上的青草。恶狼跃上塘埂,居高临下和牯牛对峙着,牯牛一面吃草一面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恶狼的一举一动。恶狼低下头想了想,怏怏地溜走了。牯牛不见了恶狼,四下张望一阵,放心的大口大口啃草,似乎放松了对恶狼的提防。狡猾的恶狼,悄无声息地从后边慢慢地接近牯牛,当它突然袭击的霎时间,牯牛一个急转身用角抵了上去,差一点要了恶狼的小命。同时,全娃也从牛背上甩到地上。牯牛为保护自己的小主人,一对血红的眼睛怒视着恶狼的一举一动,还不停地从鼻孔里喷射一股股白沫,威慑恶狼。从此双方激烈地打斗、攻守一直没有间断,将周边正抽穗的小麦、花喷喷的蚕豆践踏成了烂泥田。天渐渐亮了,恶狼一心想叼走全娃,迂回到塘埂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仰着脖子嗥嗥直叫。突然间,一个猛天罩直向牯牛扑上来,牯牛旋动犄角,不偏不倚刺破恶狼的肚皮,一窝肠子正好挂在牯牛角上。它低下头,在全娃耳边“哼、哼”地叫了两声,不见全娃回应,又怕出啥意外,它扬起头张望着,边叫边往家走。
陈富贵收拾好绳索,正准备下地,猛然看到牯牛角上的肠子,浑身泥巴和一对血红的眼睛,“哼、哼”地叫个不停。顿时魂飞四散,凄惨地喊道:“天塌啦!天塌啦!牯牛吃了酒醉花,把全娃抵死啦!大哥!老三,快来呀!快来呀!处死这个畜生!”
陈富贵解掉梭头上的炮绳,将牯牛死死地捆在柳树上:“你断了我的后,我要你的命,我们都不活了!日子算到头了。”拿起杠子,使出全身力气,雨点般打在牛背上。老大陈富强赶来了,看到牯牛头上血淋淋的肠子,不问情由,搬起磨刀石,使劲的向牯牛头上砸去。牯牛流着泪,跪在地上,惨声叫个不停,兄弟俩你一杠子,我一石头,劈头盖脑轮番砸在牯牛身上……
老三赤着脚一面跑,一面大声喊道:“二哥,大哥,住手!住手哇!”他护着牯牛:“你们朝我身上砸吧!”他连忙解开牯牛颈脖上的绳子,牯牛“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死不瞑目。兄弟仨和全娃妈,跺脚捶胸,哀声一遍。
全娃一觉醒来,不见了牯牛,一只血淋淋的死狼躺在身边。他吓得两腿打颤,哭着往家里跑,老远就听见家里悲惨的哭喊声。当全娃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陈富强惊叫:“全娃!”拔腿就跑。
陈富贵傻愣着:“儿呀,你别吓我,我给你烧纸,带上盘缠走远些噢。”
全娃妈一把将全娃抱在怀里:“你真是全娃,你就叫我一声妈!”
全娃使劲地哭喊:“妈!”
大伙如坠五里烟云,相互疑惑地望着。
三老:“儿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呀!”
大伯抱头痛不欲生:“不该呀!万万的不该呀!”
全娃一头扑在牯牛身上哭喊着:“ 爹!大伯!三叔!你们为啥要对牯牛下毒手啊?”
三叔拉起全娃问道:“儿子,你看牛角上的肠子,是咋回事呀?”
“你们到泉水眼看一看啦!快去呀!”他哭喊着。
老兄弟仨飞快地跑到泉水眼,站在塘埂上放眼看去,好端端的刚抽穗的麦苗、花喷喷的蚕豆,东倒西歪,一遍狼藉。到处是牯牛的蹄子和狼的爪子印,一条浑身是血、没有肠子的死狼,张着血盆大口,躺在烂泥之中。在塘埂脚下,留下一片半圆形的麦苗,在晨风中摇曳,向三兄弟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一场生与死的决战。老三:“二哥,看明白了吗?牯牛为保护全娃,饿着肚子和恶狼进行了长时间非常艰苦的打斗,最后将恶狼挑死了。你看这个没倒、半圆形麦苗,是全娃熟睡的地方,靠里面是他出来绊断的麦苗。”
三叔:“这样懂人性的畜生,唉!痛心呀!”
陈富贵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不是人呀,我不是人!”连打自己的嘴巴。
大伯:“也怪我老昏君了,犯人问斩也要审个青红皂白才推上法场。唉!我们太鲁莽呀!”他强忍悲痛,不住地抹去脸上的泪珠。
老三:“事已至此,后悔,自责都不能让牯牛活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安排好牯牛的后事。”
陈富贵抹去脸上的眼泪:“这事责任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回去给牯牛下跪赔罪。”
走到半路,全娃戴着孝帽迎面走来:“大妈,三婶还有三爷他们都来了,叫你们快回去。”
三爷七十多岁,是陈家族长,在群众中很有威望,方圆十多里,大事小事,外面的、家族内部的都离不了他。他听说陈家三兄弟把一头好端端的大水牛打死啦,事关重大,自己拄着拐杖就来了,他抱着牯牛转了一圈将坐下。老兄弟仨回来了。
全娃爹见到三爷“吭”的一声大哭起来,跪在三爷面前:“三叔啊!我犯了滔天大罪,十恶不赦呀!”
“站起来坐下说。”三爷扫了大伙一眼,问道:“你们三家都来了吧,牯牛现在倒在地上,大家都说说眼下该怎么处理。老大,长哥为父,你先说。”
“我们三个刚从泉水眼回来,牯牛为保护我们的儿子,和恶狼打斗得相当惨烈,两亩地的蚕豆、小麦全踏平了,我和老二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杠子……唉!说啥也晚了啊!我的意见当老人安葬,男女老少披麻戴孝,祭祀三天。凭牯牛对我们老陈家的功劳,怎么做都不为过。”
“我说个意见,披麻戴孝,祭祀三天我都同意。但是,不是现在而是秋收后再办。”老三扫了两个兄长一眼,“为什么?你们想啊,祭祀三天,亲戚朋友老老少少十多桌,流水席三天啊!得多大个动用!我们三家的家底用光都还紧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眼前正是犁耙水响的备耕时节,一年之际在于春。没有牛拿什么备耕!俗话说,‘种地没有牛,不如叫花(讨饭)头’。我的意见,把家里能变钱的粮食、猪、羊都卖了,凑起来买牛,把生产抓起来再说。”
老大媳妇:“老三说得有道理,我们庄稼人就是吃牛的一碗饭。我毛算了一下,我们三家共有十四亩水田,三十几亩坡地,犁上耙上,碾米推磨一天也离不开牛啊,把家底凑起来先买牛,我同意。”
老二抱着头潸然落泪。他哭诉说:“它拼死保护我们的儿子,却惨死在我的手里,不可饶恕的大罪呀。我卖掉田地带着妻儿拖着棍子要饭,也要厚葬我的牯牛,向它恕罪,告慰天灵。”
在场的老少都大哭起来。是的,这头牯牛听使唤,通人性,温顺。陈家兴旺发达,有目共睹。
老三媳妇说:“有一年秋天,我耙地,垡子大一下跌倒在耙空里,它停下来长声地叫着,直到老三来了它不叫了。”
老二媳妇说:“前年,我们抢好天,三家铺了三场麦子,正当午时临到我们放磙(牛拽着石磙把麦粒碾掉),走到塘边它哼哼想卧水。我说‘少卧会,还有两场呢!’它下水扎了三个氽子就主动爬起来了。一场没碾下来,它口吐白沫,只喘粗气,我摸它的皮肤,烫得我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水牛没有汗腺,体温高只有卧在水里降温。)我赶忙卸下套,挑一担井水,它一口气喝了一桶,剩下一桶用瓢舀着浇在它的背上,它歇了一会,望着我哼了两声,告诉我可以干活了。你说一个哑巴畜生知道赶活,实在少有啊!”说着大声哭了起来。
陈家大媳妇说:“陈家沟有三头牯子,有两头见面就抵架,我们牯子从不抵架,见到它们两个抵架,走到中间叫两声,要是叫不开它们,它会用角撞,直到抵架的牯子散开才罢休。以后那两头牯子也不抵架了,老远见到了,连忙跑到一起,都哼哼叫个不停。”
三爷:“你长嫂当母,说了半天,你们都没说同意谁的意见。”
“我们做错了事,打死了牯牛,是天大的误会,一万个对不住牯牛。欠它的债,欠它的情,晚些时候加倍地还。我同意老三的意见。”
老二,老三媳妇都表示同意老三的意见。
陈富贵:“三叔啊!我于心不忍啦!无脸见人啦!”
全娃:“爹,你不要自责,做错事都怨我瞌睡太大造成的。你欠牯牛的债,欠牯牛的情我来还。从现在起,你们的儿子,以后我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每年的春节,清明,七月半都给牯牛烧纸敬香磕头,一代一代往下传。”
三爷:“世全孙子,人小志大,说的好哇!富贵呀,儿子给你担责任,替你还债,应该高兴喽!难得啊!牯牛它为救世全的命而牺牲的,是光荣的,值得的,让我们永远怀念它。我建议做个木牌,写上‘牛王爷之灵位’供在神龛上。我要将这件大事,牯牛的事迹写进陈家家谱,让所有陈家后代都铭记心上。”
三爷站起来,拉着全娃,老弟兄仨,妯娌仨跟在后面,围绕牯牛转了三圈,三爷深情地说道:“牯牛啊!你为我们陈家做了一件功在千秋,利在当代的大事,刚才大家说的你都听到了啥。”
全娃惊呼:“爷,爷,你看牯牛鼻子在流血!”
“人畜一样啊,这血呀是对我们的回应,感激和包容。”三爷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擦眼泪:“牯牛啊!我把一棺地让给你。青冈栎树下,泉水眼旁,面对青山绿水,早晚有上下船只,日夜有过往行人,日月星辰,鸟语花香,够你享用了。牯牛啊!入土为安,你一路走好。”三爷拱手行礼,含泪告别。
众人听完陈世全的讲述,大家依次向牯牛坟行礼,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