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米奇没费多大劲就找到陈老四的家,三间草房,门前一棵枣子树,一条黑白相间的狗,卧在枣子树下。幸好狗睡着了,米奇的到来没有觉察。他慢慢地退了几步,前后左右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到哪去找防身 “武器”呢?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狗不咬屙屎的。试试看灵不灵。他轻手轻脚钻进苞谷地,蹲下将苞谷杆子敲的哗哗响,狗起身望去,见是屙屎的,伸长前脚,拉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眼睛直勾勾盯住米奇,米奇站起来装着提裤子,喊道:“陈四哥在家吗?”
老妇问:“谁个?”
“福音堂的。”
老妇自言自语:“福音堂来干什么?花子,你去,叫他进来。”
花子嗯嗯唧唧,向米奇走来,米奇吓得两腿直打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挺住。花子在米奇脚上、两条腿到屁股,闻了个遍,才摇起尾巴。让米奇跟着它进门。
老妇坐在靠墙边的圈椅里,用耳朵来判断周围的动静:“我眼睛看不见,腿也不好使,有凳子你坐。”
米奇左右上下把屋里打量一番,最后眼睛盯在老人身上。她穿一身褪了色的、带补丁的、还算干净的蓝土布衣服。脸色白净,一直侧着耳朵想捕捉来人的模样。
米奇坐下问道:“大娘,四哥到哪里去了?”
“他一早给我做好饭,牵着毛驴就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
“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
“是意大利人 ,我叫米奇。”
“意国人?!帮日本人,打中国的的意国人?”她惊愕中把花子踢了一脚。
花子跃起,竖着尾巴,咧开嘴,喉咙里暗声滚动,注视着米奇,等着主人一声令下。
“不,不,大娘,你听我说,我和父亲,为逃避这场侵略战争,才到中国来的,你不信,可以去问教书先生,朱……。”
“朱伯平。”
“是,是,朱伯平,我的老师。”
“你找老四有事呀?”
“他水性好,请教。”
“啊!你想学划澡。他出门赶脚去了,你到三同碑张家茶馆去找,黑叫驴,四条蹄脚全是白毛,驴在人就在,驴不在就有生意走了。”
米奇一头雾水,摸不着边。什么“划澡”、“赶脚”、“黑叫驴”呀,不懂的问题太多了,不便一个个往下问,加上花子咧嘴发怒的样子,心里蹦蹦直跳。米奇说:“我到茶馆找他去。”
“花子,你带他去,找不着回来,吃了午饭再走。”
花子走在米奇前面,不时回头望着米奇。眼见已近中午,米奇有些犹豫不决,走走停停,花子嫌他走得太慢,跷起腿撒泡尿到处闻闻,还嗯嗯叽叽地有些不满。米奇决定回去,对花子说:“我不去找四哥了,你跟大娘说,我走了。”
花子支起耳朵,目送米奇远去。
第二天一大早,米奇一身农民装束,头戴一顶旧草帽,脚穿一双旧皮鞋,把相机、探测仪装进一个布袋里背在肩上,买了两根油条,边走边吃。这回他没到老四家去,而是直接到张家茶馆去等陈老四。张老板正在生炉子,一眼就认定他是“盗宝的外国人”。任凭米奇坐在茶位上也不打个招呼。他又一次尝到“同仇敌忾”的味道,米奇笑笑,把布袋放在桌子上:“老板,来两碗茶,要上等茶叶。”
“将生炉子,稍等一会。”
米奇刚掏出《新华日报》,没看几行字,“叮叮当当”的铃声传了过来。应声望去,一头黑叫驴拉着一辆胶轮板车,慢悠悠地穿过马路在茶馆的凉棚下停了下来。
米奇十分诧异,黑叫驴,四肢白蹄脚,对呀!怎么没人跟着!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匆匆穿过马路,两只眼睛盯住米奇:“我是老四,我舅说了,要我关照你。”
米奇愣住了:“请问你舅是谁呀?”
“教书的,朱伯平啊!”
米奇眼前一亮,热情地伸出手,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黑叫驴仰起头,伸长脖子,“哼……儿,哼……儿”叫个不停。老四这才过去给黑叫驴解套。黑叫驴望了米奇一眼,喷了一个响鼻。
茶馆张老板听说这个“盗宝的外国人”是朱伯平的朋友,还要自己的亲外甥帮助他,不敢怠慢:“老四,招呼客人到里间坐。”随即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沏了两碗茶:“客人需要什么?请吩咐。”
米奇掏出一包满是英文字母的香烟,站起来给张老板、老四奉上一支:“我是福音堂的米奇,不周到的地方,请多指教。”
张老板转身从炉子里抽出燃烧的木棍,点着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全都吞进肚里,叫道:“好烟!好烟!”他把烟递给老四:“你点着尝尝洋烟的味道。你们谈,有事叫一声。”
“昨天花子吓你了吧?”
“着实吓了一身汗,混熟了觉得它很好玩,通人性。”米奇望着叫黑叫驴: “四哥,你每天能挣多少钱?”
“我这个活也就是农闲的时候出来找点油盐钱。”
“多少?”
“不好说,最好的一次,是一个瘸子新娘抱着孩子回娘家,摸了半夜才回家,给了十八块钱,称斤盐都不够。最惨的一次是给城内红学里的伤兵拉柴火,人和驴干了半天活,累得满头大汗,揪在伙房边等赏赐,一个当官的问:‘怎么还不走?’”
我说:“长官,我娘眼睛快瞎了,想买瓶眼药水,身上没一个子儿。”
当官的破口大骂:“娘希匹,弟兄们给你们打仗,成堆的死在前防,你还想要钱!”说着抽了一根劈柴……
米奇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样吧,我每天按四十块工钱,吃饭我包了。你看行吗?”
老四起身就走,脸色都变了。嘴里嘀咕道:“人穷志不穷。”
米奇一把拉住他:“四哥,坐下听我说,我的活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短时间帮个忙可以,十天半月怎么行呢!”
“只要我有空,十天半月也行。出远门不行,中午我要给妈做饭。”
米奇深知老四的犟劲,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伯平是我的老师,是你亲舅,这件事他说了算,怎么样?”
老四把夹在耳朵上的半支香烟取下,走到茶炉上点燃,回到座位上,一边抽着一边想,最后用拇指和食指钳着长吸一口吐掉:“中!做啥?走吧!”
“别急呀!四哥。你知道绿豆水深潭里是什么吗?”
“金船。怎么?你想打它的主意?”
米奇点点头,睁大眼睛盯住四哥。
“三年前,两个英国人带了一个潜水员,为捞这条金船,前后折腾了十多天,差点把潜水员憋死在潭里。捞没捞着没人知道。”
“还在里面,”米奇提起布袋,“走,到绿豆水你就知道了。”
张家茶馆到绿豆水两里多路,不一会探测仪报警了。米奇从布袋里取出仪器:“你看指针,红灯也亮了。仪器准得很,我们往前走,你看指针还是指向潭里。东西肯定还在里面。”说着抽出一支烟递给老四。
老四摇摇手:“你那烟没劲,没我的旱烟棒子香。”
他俩坐在老鹰崖下栈道口。老四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青石板:“你看这上面的元宝印、打杵帽印、绣花鞋印、陀螺印,这些金疙瘩都被你们外国人盗走了。”
米奇笑笑:“凭什么?”
“你手里有洋玩艺。”
“你们发现这些印记多少年了?”
“黄三娘子打这栈道时就发现了,有两百多年吧。”
“德国人发明这探测仪还不到五年,你咋解释?”
“反正你们外国人眼睛就是‘毒’,到处跑,找地下的好东西。”
“四哥,我在想,这栈道有三尺多宽,六、七丈长,六尺多高,打下的石块应该直接落到深潭里面,足以将深潭填满,而现实却相反。这些打下的碎石到哪里去了?”
“打栈道的有个老石匠,叫李发子,从黄三娘子手里,用二百担稻谷包下这项工程,为保护绿豆水景致,吩咐手下人,不准一块碎石落入潭里,并安排四匹骡马把每天打凿的碎石运回老家金门沟。老石匠眼力不错,认定石块里有货,于是在家门口修建了水打铁砻,将石块粉碎,从中淘金,成为当时谷城首富。”
米奇:“还是你们中国人厉害,两百年前能用肉眼看出石块里有金子,真是了不起啊!要感谢当年的老石匠,为后人保护了绿豆水深潭这一奇观。听说,你跳下深潭救过一个寻短见的妇女是吧?”
“谁敢下深潭救人呀!你过细看。”老四摘了几片树叶投入潭里,转了三圈不见了。
米奇惊呼:“树叶呢?树叶咋不见了?”
老四慢条斯理掏出旱烟锅,吸上一口:“有一年五月初十,曾洪生领着他的五只鸬鹚,在老鹰岩捕鱼,水清见底,鱼儿无处藏身,纷纷游进深潭。五只鸬鹚齐追一条大鲤鱼落入深潭,旋了三圈不见了踪影。曾洪生嚎啕大哭:‘龙王爷呀!你杀人不眨眼呀!我一家八口,全指望这五只鸬鹚养家糊口呀!’绝望中他挑上脚划子往家走,到中码头放下划子准备过河时,五只鸬鹚‘哽!哽!’向他呼叫,并扇着翅膀扑扑向他飞来。他抱起每只鸬鹚亲了一阵,解开它们脖子上的扎绳,向每只鸬鹚嘴里填进一条一斤多重的翘嘴白。”
米奇苦思不得其解,直愣愣地盯住老四。
“糊涂了吧!”老四说:“为什么中间是个漩涡呢?潭底下边还有一条暗河啊!”
米奇连连点头,眼睛盯住漩涡:“你看那只蜘蛛,漩到中间就是漩不进去,咋回事呢?”
“蜘蛛就是有这个本事。再大的水,翻大花浪。蜘蛛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因为它弹跳的速度特别的快。”
米奇凝视远方,一队货船摆成长蛇阵,摇着橹,喊着号子,从他面前顺流而下。喊道:“绿豆水呀!嗯!有漩涡啊!哎哟。插上翅膀!嗯!飞起来过!哎哟。加把劲呀!嗯!快如梭呀!哎哟。船到码头!嗯!有酒喝呀!喝乐乐!喝乐乐!”一只只沉重的货船,在铿锵浑厚的号声中,浪花四溅,箭一般地穿过绿豆水深潭。
“快晌午了,我要回家给老母亲做饭,要不你上我家将就一顿?”
“四哥,东门外的姚闰国你认识吗?”
“你说水猫子!认识,不熟悉。”
“对,对,水猫子。”米奇想了想:“我现在就去找他,明天上午你在家等着。”
米奇沿着南河大堤,经四亩地、河街口、中码头向东门外走去。五月半,天已经很热了。下午两点多,突然一阵闷雷在耳边炸响。头顶乌云密布,水声哗哗,接着就是倾盆大雨铺天盖地。他没有选择避雨,像海燕张开双翅,迎接暴风雨的来袭。十多分钟后,暴雨骤停,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湿润的大地。他仰头观望,不觉一阵惊喜,迅速地掏出相机,拍下了“西边日头东方雨”的自然奇现。在中码头下大堤的时候,可能是乐极生悲吧,双脚一滑,一个仰八叉摔倒在地上,一只皮鞋甩了八丈远,湿透的衣服又沾了一身泥。他瞧瞧自己,哭笑不得,提着一只鞋向前走去……
陈老四在家足足等了三个整天,不见米奇的踪影。他感到不大对劲:人是从我这里走的,兵慌马乱的,有个好歹我咋说得清楚!下着小雨,夜又黑,披上蓑衣赤着脚,连夜去找舅舅朱伯平。伯平一听,事关重大,撑起油纸伞,卷起裤脚,舅甥俩在雨地里急急赶路。福音堂大门紧闭,而门前的电灯还亮着 。
伯平掏出怀表,正十点,硬着头皮敲门:“咚咚咚!咚咚!”
一个修女打开门:“你们找谁呀!”
伯平答道:“我们是米奇的朋友,约好的时间过了三天没见到他,我们很是着急,想来问问情况。”
左神甫身着白色晚服快步走了过来:“是伯平老师吗?快!屋里坐。天这么晚了,唉呀!”
“神甫,我们很想知道米奇……。”
“没事,没事。他病了,我们叫‘感冒’,你们中医叫‘伤风’,还需要静养两天。放心,放心。尔后少不了麻烦你的。”
伯平面带笑意:“请转答我们对米奇的问候。告辞了。”
第三天半晌午,米奇拖着疲惫的身躯到熊家湾大槐树去拜见伯平老师。农村正是麦收大忙季节,金黄的麦浪翻滚,到处都是挥镰割麦的人群,他一路走,一路观看中国农村丰收场景。
人群里有人叫米奇的名字,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目光集中在米奇身上。国贞抬头擦把汗:“爹,米奇找你来了,快回去。”
伯平举起镰刀挥了挥,示意米奇经小路往南走,自己大步赶了过去。米奇迎上,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伯平:“你瘦了。”
米奇:“老师,你家还种地呀?”
“没有。熊大爷八十多了,没儿没女,我们帮他一把。你看是在大槐树下坐,还是上家里坐?”
“树下凉快。”
伯平回家提来一壶茶,在小庙前一处平展的盘根上坐下:“你身体不错呀,怎么会‘伤风’呢?”
中国有句俗话:“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狂风暴雨中称好汉。”他把全过程简要地向伯平作了汇报,把当天照的照片递给伯平。
伯平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念道:“远景是群山,近景是河流,太阳光辉穿过云层,雨丝和光辉交织,像瀑布飞流直下。嗯!不错。难得的自然奇观。好!看来你摔一跤,害场病值得。”二人开心地笑了。
米奇看这脚下盘根错节的树疙瘩:“老师,这大槐树有多少年了?”
伯平:“按熊氏宗祠文献记载,公历一六九二年,也就是康熙三十一年。从陕西大槐树移民到这里的熊氏两弟兄,也就是现在熊姓人的老祖宗。带来栽到这里的。今年公历是多少?算算。”
米奇掏出钢笔快速运算着,口中念道:“今年是一九四零年,一九四零减一六九二,正好二百五十二年。”
“我今年五十二岁。”
“父亲也是五十二岁。”
伯平笑笑:“二十二岁我接过父亲的衣钵在这里坐堂教书,整整三十年了。每天除了和十多个学生相处外,交情最深的也就算这棵古树了。亲眼见的,两耳听的、现实的、传说的、各式各样的故事可多了。”
米奇很兴奋,急不可待:“老师,我最喜欢听中国的故事了,你快讲啊!”
“譬如你到我这儿来前二十分钟,我就知道了。”
“老师,你会算啊!”
“小学课本上有一首儿歌:‘喜鹊叫,客人到,客人坐下,姐姐倒茶。’老师,是喜鹊告诉你我要来的吗?”
“我和国贞刚出门,一对喜鹊从头顶飞过,落在槐树的枝头上蹦呀!跳呀!喳喳地叫个不停。国贞说,今儿要来客。我转念一想一定是你了。”
“老师,真是不可思议!你这样说,喜鹊一定是神鸟了。”
“喜鹊长年就在居巢范围内活动,吃饱喝足之后,喜欢在高枝上晒太阳、梳理羽毛。也许是站得高看得远吧。在它的视野范围内,人们的相互往来它们‘心’中都有底,一旦发现谁往什么方向走,成双成对的喜鹊就会在那家门前连蹦带跳,兴奋地‘喳喳’叫上一阵,不一会客人就到了。”
米奇高兴地笑道:“老师,这是你观察到的见解,还是听别人说的?”
“你说呢?中国有一幅象征夫妻恩爱的名画叫《喜鹊登梅》,画中一对喜鹊在梅花丛中嬉戏欢闹,情意绵绵,像是它们对梅花情有独钟,偏爱梅花。其实不然,它们对所有花卉都有依恋感,就是最普通的南瓜花也不例外。”
“老师,你对喜鹊的观察真是够细致的了。”
“也还有不了解的地方。”
“你指的是哪些方面?”
“民间有一个传说故事,‘七月七,牛郎会织女’。说的是天上的织女下凡,私自和乡下的牛郎结为夫妻,并生育了一男一女,后来被王母娘娘知道了,差两名天兵下凡捉拿织女回宫,一对恩爱夫妻被强行拆散,织女一路呼唤郎君和两个孩子,牛郎挑着两个孩子一路紧紧追赶,眼看即将赶上时,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玉簪随手一划,一条银河横亘在他们面前。夫妻、母子,隔河相望,肝肠欲断,泪洒天庭。王母娘娘‘慈悲为怀’,诏告天下:每年的七月七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隔了一条河,怎么见面?这事被喜鹊知道了,七月七日这一天,天下的喜鹊都到银河集聚,头尾衔接,搭成一座鹊桥,所以才有‘鹊桥相会’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生动,也很感人。老师,七月七日那一天喜鹊们都去了吗?”
“去了!每年的七月七日喜鹊们都去了。我做了二十年记载和调查,这一天没有一个人见到喜鹊,并且第二天见到的喜鹊,头顶上的羽毛都有脱落的痕迹。”
“头顶上羽毛脱落说明什么呢?”
“喜鹊之间,你抓住我的头,我衔着你的尾,结成为鹊桥啊。”
“哦!羽毛脱落是搭桥造成的!”
“老师,我听说斑鸠比喜鹊厉害,可以随便占据喜鹊的巢?是这样吗?”
“‘鹊巢鸠占’这个成语是错的,是误导。喜鹊巢建造非常坚固,除繁育雏鸟外。也是雌雄喜鹊长年栖息的地方。斑鸠的巢非常简陋,俗话说:斑鸠窝八根柴,喜鹊窝二人抬。有可能是喜鹊废弃的巢,斑鸠在上面下蛋孵化雏鸟。”
“它们辛辛苦苦筑起的巢为什么要废弃呢?”
“这和我们人类占小便宜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