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外边洋人烧杀掠夺的枪声传进中原都城北平。沉睡的城市在学生怒愤声讨侵略者的吼声中觉醒,有良知的中国人为自己的民族而忧虑,各界人士纷纷行动起来为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而狂呼呐喊。在北平,王化一、阎宝航等人正在奉天馆召开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大会。会场气氛庄严,与会人员的脸上带着焦急忧虑和愤怒的神情。激昂的人们在倾听阎宝航用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宣读大会的决定:发动东北的民团、散兵和土匪,组成抗日游击力量,打击日本侵略军……
在会场首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身文人先生的装扮,面目清瘦,双眼炯烁,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他就是在“九一八”事变后化装随着难民转移回北平的张大川。几天前他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对沈阳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那一幕幕惨烈的景况让他那颗炽热的救国之心更加滚烫。沈阳城内小巷口上倒在血泊里同胞的尸体双目圆瞪,还有那无辜地为了躲闪鬼子明亮刺刀的人群,和北大营血裹残尸面目全非的中国士兵的影子历历在目。张大川是个文儒先生,当过老师,又办过报刊杂志,满腹经纶的他不能平静下来。他和与会的各界人士一样,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
夜幕降临北平,张大川踱步在独身宿舍里,地板上踏下他数不清的脚印。白天会场里救国会领导激昂陈词的场面,沈阳城内遭到鬼子炮轰百姓的痛苦呻吟声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个热血男儿望着窗外远处的近处的暗淡灯光,仿佛看到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着的同胞们。他热血在激荡,救国的激情在燃烧。张大川毅然决定离开北平,到关外去建立一支属于人民的抗日武装。
夜已经很深了,张大川拖着深蓝色的长袍,伏案给妻子和女儿写信。他告诉亲人们东洋人在沈阳杀害同胞们的滔天罪行,同胞们惨死的情形也写在信里,用以教育几个女儿永远记住“九一八”这个悲惨耻辱的日子。同时把自己即将北上关外创建抗日队伍的壮志写给妻子和女儿们。在信里张大川嘱托妻子教育好女儿们,在这国有大难之时,应报效国家,到抗日的前线去。并且写给妻子自己若是战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是家人的骄傲,也是国家和民族的骄傲。张大川饱墨书笔,要把写好的信寄给家人。他把信叠好,小心翼翼地装在信封了,这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张大川就出现在王化一、阎宝航的办公室里,向他们请求要去辽宁创建抗日武装。
王化一、阎宝航两位爱国之士被张大川的抗日救国之举所感动,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在一家极小的饭馆里,王化一和阎宝航为张大川饯行。三人对当局置日本侵华、东北沦陷所不理,表示出极大的愤慨。既然政府不反抗侵略,只好把拯救东北的希望寄于民众,寄于百姓。阎宝航语重心长地嘱咐张大川,此行肩负着民族的希望与人民的重托,在组织民众武装过程中,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困难和阻力,在斗争中也难免会有流血和牺牲,一定要有坚强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由于张大川三人情绪激昂,他们饮了很多酒,但是没有一点醉意。王化一想要明天一早送张大川去火车站,被张大川谢辞。在小饭馆分离的一瞬间,三人滚烫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王化一和阎宝航用无比期待的目光看着张大川,预祝他此行马到成功,尽快地竖起第一面民族抗日的旗帜。阎宝航拍着张大川的肩膀说:“你是抗日出关第一人,万里关山长在,岂容日寇猖獗。此行任务艰巨,道路崎岖,老弟足智多谋,定能叱咤风云马踏日寇。他日荡平千里江山凯旋归来,大哥十里长亭接你回北平。”张大川由于过于激动,竟然忘了托付阎宝航把昨晚的信寄给家里。张大川凝重而庄严地望着面前的两位救国会的领导,从长袍的衣襟下拿出一块白布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尖利的牙齿咬破食指,在白布上写下八个大字:“日寇必亡,中华必胜。”王化一和阎宝航还有小饭馆的主人,望着八个血红的大字,顿时热血沸腾,同张大川一样热泪从眼角流下。血和泪交融在一起,形成了钢铁的意志:日寇必亡,中华必胜。
列车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巨轮碾动着历史的疤痕,呼啸着从华北平原穿过,把古老的北平城甩在后边,钻过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跨上辽沈大地,缓缓地驶入沦陷的沈阳城。张大川顾不上旅途的辛苦和饥渴,疾步走出车厢,踏上遍体鳞伤的沈阳城,直奔西关金道义的家。
金道义居住在西关一幢二节楼,他的家境很好,是张大川在沈阳的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事变前往来频繁,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知音。张大川敲开金道义小楼的大门,从里边走出一个乡下打扮的人,年纪三十多岁,礼节很陈俗。他恭恭敬敬地把张大川带到客厅。朋友相见免了许多礼节。金道义望着身穿蓝袍的张大川,很是吃惊地问道:“你不是已经随着难民进关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张大川一屁股坐在硬木椅上,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用手抹了抹嘴角,他没有正面老朋友的话,而是说了一句:“沈阳掉进大坑里,成了日本人的巢穴,我在北平能坐得住吗?!”“那你回来能干什么呀?”金道义望着张大川瘦瘦的身子问道。张大川大义凛然地说:“我回来搞武装,创建抗日队伍,组织民众力量,和东洋人刀枪相对。”金道义被张大川的话振奋了,他竖起大拇指对张大川说:“我金某人终于听到了中国人的声音。现在国家将破碎,民族正处在危亡之时,政府却置之不理,弃城不战,怪哉。也只有像你们这样的文儒先生才关心国家大事。可怜一介书儒之人,赤手空拳谈驱除鞑虏,何易?”金道义的话带有忧伤之意。很显然,他对政府不抵抗日本的侵略是深恶痛绝的,对张大川这些手无寸铁的文人谈讲抗日是持怀疑态度的。张大川微笑着对金道义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文人虽然不拿枪,但可以组织民众起来斗争。无论是什么团体,只要他们有了枪,就可以组织起来抗日,打东洋鬼子。”张大川说着从木椅上站起来,继续对金道义说:“我到乡下和山里去组织土匪们起来打日本人。只要他们是中国人,又有良心就一定能把枪口对准东洋人。”金道义很受启发,思索片刻对张大川说:“我有一个学生是杀富济贫的土匪领袖,他绺子里人马兴旺。这人名叫高贵山,匪名‘山界’。此人家住黑山县朝北营子。因为不堪忍受官府的欺压,落草为寇,啸聚山林。他在辽西方圆几百里内已经有十几年的土匪生涯,为人做事刚直不阿,豪爽大度,不计较得失。很多小股的胡子都靠拢他,听他的指挥。官兵要来围剿他的时候,各路小匪及时给他报信,官兵无功而返,劳命伤财,屡剿不胜,久而久之便对他无计可施。他在众多土匪绺子里的名望甚高。尽管手下不出百十人马,仅占据几个处所,但是一旦有事,他可以召集三五千人马。据说前几天他下山杀死了几十个日本兵,替妹夫报了仇。现在正在召集四方土匪抵抗日本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张大川听了金道义的一番话,高兴极了,恨不得一步进山见到这个匪号“山界”的高贵山。金道义为了让张大川更加了解山界,又把山界绺子的根底详细讲给他。金道义说:“山界已经成为职业土匪,在辽西一带通行无阻,可谓呼风唤雨,朋友遍地。但他不曾杀过一个人,也从不放火,更不****妇女。他主要是通过向财主们绑票获取钱财,他绑的票要价很高,少则三万,多则五六十万都不一定,这要看财主们的势力多大,人性好坏。他弄来的钱财自己从不奢华浪费,把自己应得的部分拿出来分给穷困的老百姓,靠他吃饭的亲戚朋友很多……”
张大川彻底了解了山界的品行、性格和为人,对金道义说:“如此看来,此人也并不能算是土匪,甚至应该说是民间的英雄啊!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金道义告诉张大川,山界在事变那天进山去了,他对当局不抵抗日本人十分愤慨,决心联络旧部,组织绿林弟兄们抗日救国,离开沈阳已经有十多天了。上几天来人说他杀了日本人的队伍,据说他活动很频繁,拿不准住在哪里,反正就是辽西一带。张大川对金道义说:“辽西一带地杰人灵,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英雄出世,像高贵山这样豪爽大度之人,一定能为国所为,在抗日救国的大业上是难得的栋梁。”金道义很赞同张大川的话,两个人商谈着怎样能联系上山界的办法。金道义到底是眼界开阔的人,他给山界写了一封信,写好后读给张大川听,两个人又斟酌了信中的内容和语气。金道义说:“高贵山在学校时很聪明,国语很有起色,说话也重视文理。”张大川手里捧着写好的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问金道义除了信上写的,还有什么重要的话需要当面向山界说明的。金道义思索一会儿告诉他,山界有一个弱点,他要是相信什么人,什么事都放心大胆地让你去做;如果是他看不中的人,他根本不接收,更谈不上合作。张大川明白这是金道义在叮嘱自己,他心想一定要给山界一个最好的见面印象。也就是说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好坏,关系到此行的命运。张大川对金道义说:“老朋友你放心吧,你的话我记着了,一定不虚此行。为了民族生死攸关的大事,宁愿忍辱负重,不可以有辱使命。”金道义很欣赏张大川在民族危难关头挺身而出的举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金道义当即找来几个乡下人,给张大川画好去找山界行走路线图。图上标明了沿途每个村庄的位置及名称,甚至把村屯之间的距离、需要涉水的河流等都标注了。金道义把做好的路线图递给张大川。张大川把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口袋里。
张大川急着赶路,金道义提醒他此时南去的火车已经没有了,需明早启程。几个好心的乡下人告诫张大川,他的穿戴不适应去上山,应该另换一套。金道义说:“你的麻烦还在后边。干什么事就得着什么装,趁着天色还早,随他们去西门脸的旧衣摊上捡些合适的衣服,免得路上招惹是非。”
张大川随着几个乡下人步行到西门脸的摊位上,花五块钱买了一件旧棉袍,两块钱买了一条棉裤和棉袄,一块五角钱买了一件羊皮看见,八毛钱买了一双布鞋。这套衣服换上,他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站在金道义跟前,让金道义感到眼前这个从关内来的山东汉子,他的灵魂是那么的高尚,他的情操和民族的责任感是那么的纯洁和无私。
十月初的皇姑屯,早晨的天气较为寒冷,地上一层白霜,让人觉得心里是凉的。就在这个小站曾经发生了震撼全国的大事件,大帅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这里仍然被那种令人恐怖的阴云所笼罩着。尤其是事变的枪声响过,人们更不能忘记大帅的亡灵。张大川身穿新弄来的乡下人穿的衣服,冒着冷风站在皇姑屯小站的站台上,等候列车进站。八点整,火车载着逃往关内的难民,拖着笨重的身子停在站台前。张大川随着逃往的人流挤进车厢。他刚迈进车厢,一股刺鼻的臭腥味扑面而来,尖利的恶臭味从嘴窜进嗓子眼,让他差点吐出来。他叮嘱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能吐出来,以后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胡子们的气味,未必比这些逃难人的好多少。张大川不断把唾沫咽进肚子里,慢慢地感到适应了许多。眼前这些衣着破烂,形态不一的人让张大川感到十分可怜。他在想,难怪日本人仅仅一夜的功夫就占领了沈阳。都是当局的腐败和民不聊生所导致的。
张大川凑近身边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妇身边,和她聊起来。
张大川问老人:“火车行驶到了什么地方?”老人告诉他:“这里是马三家子兴隆分店。”
“你们逃难去什么地方?”“去关内,女儿家。”
“你们那里怎么不能安生?”“胡子多得是,村村都住满了胡子,日子不好过了。”
“你们那里的胡子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没有外乡人,都是本地人。这年头人心大变,年轻人都愿意当胡子,老人们的话他们也不肯听呀。”
从和老人的谈话中张大川这才知道,这里的土匪大多是以抢东西为主,一般的是不会轻易伤害人的生命。他们的手段是明抢,或者绑票,如果不按他们规定的时间送去钱财赎人,他们会放火烧掉房子,或者再撕票杀人。先是向被绑票人的家人施加压力,把耳朵割下来捎回去,或者是砍掉一个手指。家人看见胡子动真格的了,便乖乖地把钱财送到胡子指定的地方,胡子拿到了钱财后,方可放人。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屡见不鲜。
张大川顺着老妇人的话问:“听说这一带有个叫山界的,名声很好。他是不杀人不放火,对吗?”“你认识他吗?”老妇人反问道。
张大川立刻回应到:“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听黑山县里的人都是这样说。”老妇人停了一会儿,对张大川说:“山界这个人挺好,他的绺子真的不杀人,也不放火。”
张大川问:“他不是在朝北营子吗?”老妇回答:“朝北营子是山界的家,在白旗堡下车往前走几十里地就可以找到山界。”
这时,坐在老妇身边的一个人说:“山界好像没在家。听说他的绺子早就去大青山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张大川心里想:反正已经走到这里了,先去山界的家找他,说不定他回来了。要是在朝北营子找不到山界,再去大青山。于是他决定不再按来时的路线前进,而选择在白旗堡车站下车。
火车好像一只笨重的铁牛,嘎然停在白旗堡站。小小的火车站很偏僻,逃难的人扛着包裹,背着孩子,牵着老人的手,呆呆地凝视着停在眼前的火车。下车的人很少,而上车的人多得像蜂群一般,挤着,喊着,骂着,疯狂地向车厢里钻。几分钟后火车启动了,车门口梯子上的难民们拽着铁扶手向站台的亲人们喊叫着,一群没有登上车门的人,被扔在铁轨旁,眼巴巴地看着火车越开越远,伸着脖子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