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子之所以成为一个多少有些失真的传奇式的人物，与陈汉柏对这一人物过于理想化的塑造有关，他只是一味地呈自己的遐想去洒开笔墨，赋予了这个人物过于庞杂而沉重的内容，而未能更深入地去思考生活和性格发展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小说叙事中的个人经验的可靠性，主要表现在了生活的细节的传达上，在人物的刻画上，尤其是小芹子却没能取得可靠叙述的结果。美女、圣洁德行的呈现者，拯救者、献身者、行善者集于一身，也使小芹子成了一个人格分裂者。甚至在她用计连杀三人后，陈汉柏也不愿她受到法律的制裁，不仅让她轻松地脱逃掉，而且也让已掌握了她杀人行踪的老民警主动地毁掉了证据。在这一点上，作品存在明显的缺陷，因为不论什么作品，尤其是大作都离不开理性精神的烛照。
探寻隐性的生命的河流
毋庸置疑，长篇小说《同一条河》所带给人的是一种特殊的阅读体验，它的特异和出众之处，首先体现在它以一个幽灵的叙事视角，讲述着生命之河与命运之河的故事，尽管这种以死者魂灵的自白来建构小说的方式，在小说创作史上也时常能见到，像方方的《风景》便借死去的小八子发出故事叙事者的声音。但总体来看，这种叙事方式毕竟与传统的小说模式有所悖谬，所以仍会对读者的接受产生一定的新鲜感。
其实，《同一条河》真正独特的艺术个性，还主要在于它对隐性的生命的河流的探寻和思考。唐镇和刘工感兴趣的是沉隐在生活、人物、命运之下的一条生命的暗河，其中包容着十分复杂的内涵，这在小说中也表现在不同层面上。从整体构思上，作家将文学的观照视野投向了一块尚未被深入发掘的领地，以一种理性的审视意识，体现出一种对人的深层精神主体的透视，一种对生命内在自我和本我的理解认识，甚至追溯到人的自然生命的源头，对以潜在状态存在着、在我们自身难以察觉之中规定制约着人的性格行为的基因组序展开了探索。而就小说中的人物塑造而言，作品又着重对人性的二重性及犯罪心理，做了一定的创作尝试。因此这就产生了对这部小说旨意的多种理解和阐释，或是如编者认为的，《同一条河》是一部犯罪心理小说；或是像作家所言，他们感兴趣的是人类的基因，因为基因研究表明，“人的一切疾病根源都在于基因，人的一切行为基础也都在于基因，罪犯之所以犯罪，首先是因为自身具有犯罪基因”；还可能像有些读者认为的，作品表现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建国后十七年、“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不同历史语境下的爱情恩怨故事，是一部反映了广阔社会历史生活画面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的确，不论从那方面来看，似乎都能从书中找到可供印证的依据。我觉得，一部小说，如果能够进行多角度的切入和多义性的释解，正说明《同一条河》的意蕴是丰富的，这样它才可能为读者提供不同层次的穿越空间。
《同一条河》将对社会生活的观照，搁置在人物的主观视线中，由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幽灵担当着整个故事的叙事者，这就使得小说在大体框架营造上呈现出一种心态或心理的结构，在一种内在的意识流程中铺开了小说的故事情节线，使整个叙事更趋向于主体心灵化和情绪化。作家在书中大量运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以及梦境、幻觉等心理表现手法，十分细腻地描摹了人物复杂的感受知觉、情感意绪、理性和非理性，并将笔触穿插到人性中最深邃而隐秘的地带，包括被压抑了的无意识欲望等等，这不仅使作品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接受效应，而且也使其成为长篇小说文体研究中一个值得重视的文本。
在《同一条河》中，因意外而丧生的林小雨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精灵，浮游在肖城的上空，无所不见地讲述着在她生命原形成型前，和变成似聚似散、绿光荧荧的幽灵后所发生的故事。她充当着全知全觉的上帝的视角，将她的外祖父和祖母、以及孕育了她血肉之躯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她和兄长，她自己的恩怨情仇和涉及周围的人与事尽收眼中。这是一条由生命的基因、染色体和其他遗传因子连接而成的生命链，如作家唐镇所说“我们写的是生命之‘河’，三代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断开、无法独立、延续而成的生命之‘河’。没有‘性’就没有生命。正是上一代人身不由己的‘性’事，造成了下一代人身不由己的诞生及身不由己的命运。‘性’事本来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最大的快乐，但在这里却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剧之源”。作家在作品开端的这番自述，可以成为我们理解作品的一个注脚。
河之源始于乔国城，他高大英俊，一个有着诗性气质的优秀男性，他一生的命运沉浮既系于历史风云的变幻，也与他的情感经历紧密相连。乔投身革命的直接动因，源于千金小姐楚天虹，这个让城师专的校花迫于麻脸接收大员的逼婚，而邀平日并无交往而情性暗投的乔一起出走。路途中楚天虹因车祸如流星般陨落，但她却让乔一辈子刻骨铭心，成为乔日后婚姻爱情中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乔的第一次婚姻是老首长自作主张的速成婚配，把其乡下侄女张桂香和乔硬扭在一起。抗美援朝后成为师政委的乔爱上了女演员陆岚，因向组织提出离婚，文武全才有望高升的乔受到了开除党籍、军籍的严厉处分，也被陆岚所弃。最终历经磨难而丧失了所有激情的乔，在丧偶的好好妈那里回复了生命的平静。作为性情中人，乔生命中最关键的结都扭结在情上，这是他悲剧命运的根结。
女儿的名字寄寓着父亲最初的情感记忆，却是无爱的婚姻的果。乔虹生得漂亮，承传了父亲最优秀的基因，但父母婚姻的悲剧也延继到了她的生活中。她渴望父爱，却又因母亲的遭遇而憎恨父亲，始终纠缠在一种矛盾的心理中。处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她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狂热的社会政治运动中，一次次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她被同车间强霸蛮横的流氓无赖林森所强暴，却为了政治的需要被“组织”强配成婚。她的婚姻不仅无爱，而且还充满了仇恨，身心被严重扭曲，她要离婚，却受到已被平反并得到提升的乔国城的强烈反对，不愿她步自己的后尘，再遭人指戳。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使乔虹深受刺激，在愤怒和彻底绝望中孕育了第三代人。林小雨童年时期母亲因精神分裂悲惨地死去，父亲死在车轮下，这使她深陷在恋父恋兄情结中不拔，也是她日后疯狂地爱上了有如父辈的通达公司总裁柯中海的深层动因。在她身上既有外祖父重情的特点，也遗传了林森基因中疯狂的本性欲望和兽性的生命冲动。为了她对柯中海的感情，设计谋杀了视她如女儿的柯中海之妻肖云，不仅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也把柯这个优秀的企业家送上了法庭。
确实，通过这些故事情节的设置，我们看到了作家真正所想要表达的意旨，以及他对隐秘的生命地带探入的纵深。正如作家所说，所有的河都有源，生命基因给定了人的物质躯壳所不可修改的参数，像乔家三代人漂亮的眉眼脸型、身材和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基因也成为人的一切善行和恶行的初始源泉，成为生命中含蕴的不可捉摸的潜能，定型着人的性格、情感类型等等，像林小雨承继了外祖母和母亲的阴郁寡欢，以及乔虹、林小雨对父亲既恨又爱的情感。基因甚至也在冥冥之中牵制着人的行为，支配着人的命运，像几代男女所无法摆脱的爱情婚姻悲剧和非正常死亡的命运，以及林森和林小雨的杀人行为。当然，作家也注意到了人与环境的关系，除了先天基因的内因之外，人所身处的环境的诱发或限定也不容忽视，倘若不遇上“文革”，林森杀人强暴的恶行会受到遏制，乔虹的性格和命运不会如此被扭曲、被戕害。
尽管作家在叙事中有些过于偏重对“生死有命”所做的形象演绎，多少使作品蒙上了一层宿命的色彩，但还是应该肯定《同一条河》所做的艺术探寻，它不光是在现实社会生活的层面上，而且是在心理、潜意识层面，以及对生命机能、生命活动的剖析中完成了对人的深层透视。文学是人学，作家通过不同途径，潜入人心，探入生命的深远幽秘处，正是为了更好地接近永无穷尽的探究人和表现人的最终目的，就这一点来看，《同一条河》以其独特的心理语言方式做了一次有益的尝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