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氏宗族王沪一支出了一个姑娘,姑娘现年十五,长得普普通通,甚是平淡。虽则王氏子女大多长得明媚儒雅,大气端庄,这小姑娘如此不合群便也作罢。偏偏她母亲最近发现,她还多了一个新毛病——逢人便躲。
偏偏不巧,这日她在前院时,见山院里的唐夫子近了她家的府门。她毫不犹疑地转身绕过回廊躲到后院里。只是这转身太不顺溜,她娘亲、爹爹、连同唐夫子都看得格外真切。
她娘亲讪笑:“夫子莫怪,小女忒不懂礼数,回头我再说她。此处给夫子赔礼了。”
唐父子摸摸山羊胡,大笑几声也未再说什么。玖熙是他的学生,最不成气的学生。他生平只收过两个女弟子,一个慧黠,却在独孤山下出了家,而另一个愚笨,最后却得花好月圆。
唐父子走后,凌絮拿着鸡毛掸子将玖熙堵在后院:“我说王玖熙,你哪里来得毛病,走路低着头不说,见了夫子不上前问好,却是掉头就走。大家闺秀哪有这般不识礼数的人。你要我和你爹的脸往哪里搁?”
玖熙开口,想要辩解几句,又觉得她娘亲说得有理,又低了头。
“你是不喜欢夫子?”
“不是。”
“那你是害羞?”
“不是。”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
玖熙双眼含泪快要哭出来,绞着手帕急道:“娘亲可有过这样的时候,见着有些人,你并非讨厌也并非羞涩。却是十分的胆怯害怕,害怕到远远见到他就只想掉头还走。恨不得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凌絮眨眼,胆怯?毫无理由的胆怯。她从不曾注意过自己的女儿会有这样的性格,她自己爽快勇敢,走个江湖都没有问题。她丢了鸡毛掸子,笑问:“那让玖熙如此害怕的人,有多少呢?”
玖熙吸吸鼻子,喃喃道:“夫子和卫先生……”
她知晓自己资质平凡,断然与她那贵妃堂姐和状元表兄不是一个材质的。因知自己愚笨,便恐见夫子。
想当初母亲带她去知晏山院见唐夫子,夫子捏须而笑,说王氏一族“祖孙两相国,一门十翰林”,玖姑娘想必也是灵慧过人。
玖熙闻言连忙低头,心想看来要给王家抹黑了。之后,她身体力行了自己的话。每次讲学她都坐在后排,偶尔抬头与夫子目光相对,夫子都要摇头叹气。那句“祖孙两相国,一门十翰林”便在她脑中回荡,想来她要用智商砸了自家招牌。想起自己堂兄在朝堂是运筹帷幄,自己表兄为国镇守边土,自己堂姐母仪天下……她……她就突然想着还好有个不思进取的嫡堂兄来安慰一下自己。谁曾知晓,她那堂兄竟在十六岁那年顺手考回一个三甲小解元回来。玖熙瞬间绝望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究竟是王氏子孙。
她站在一颗大树旁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骂他那个整日风花雪月的堂兄,怎么就还能考个解元呢。而她日日夜夜手抄文书,起早贪黑背诵文章,每每小测都是垫底被夫子拿来做反面教材。究竟……究竟是为什么呀。
“因为你笨。”树上竟然有人。
玖熙瞬间脸红低下了头,不曾想自己如此失态模样竟被人看见。又为那句话而深深伤了自尊。她虽木讷也知晓,笨并非是什么好事,笨之人是当觉羞愧的。就好像是一种缺陷,一种不宜示人只能悄悄遮掩的事物。
卫温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来,身姿挺拔,白色的儒袍将他衬得干净清俊。玖熙的头又更低了,她自知自己相貌平平,没有遗传到她娘的美艳,也没有堂姐的端庄,就是……普通和平平而已。站在这样的人面前,她会莫名地自卑和羞愧,自卑于她没有他好看,羞愧于她竟然还垂涎于他的美色。
卫温看了她一会淡淡开口:“聪慧原就是一种礼物,有的人收到了有的人未能收到,又非你之过,你何必执着于此。”
玖熙抬起那张挂满鼻涕眼泪的眼细细看着他。
“可是你好像……也没有收到别的礼物。”
玖熙低头:“……”
“或是通于琴棋诗书?”
玖熙头更低了。
“或是女工厨艺?”
头再低一点。
“那你或许真是蠢。”说罢,白袍扬长而去。
玖熙原本的感动之情荡然无存,瞬间从骂她二堂兄变成了骂卫温:“你个人面兽心、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小白脸!”
至于卫先生,玖熙觉着他定然是讨厌自己的,他喜好聪明人。
而她,甚蠢。
凌絮闻言,噗嗤笑出声来,想想自己年轻时为了自己的情郎全然不顾女子的矜持,欢喜便欢喜得大大方方,追求便追求得风风火火。她曾在大雨瓢泼中背着她的情郎求医惹众人侧目,等他的情郎不辞而别潦倒归家时她又顾及他的颜面一路悄悄跟随处处设计,让他的归家显得不那么窘迫。
她从不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妻子,甚至不期待能踏进他家的府门。她知道淮南七艳的标头在王家的玉柱之下显得那么不齿和低贱。她虽爱他爱至卑微,可在这份爱里,她的自尊和骄傲却一刻不曾丢弃。
所以在他迎娶她时,她抱着琵琶站在在九鲤湖畔,隔着细柳,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王氓,我做这些,并非要讹你,也并非要你非娶我不可。我凌絮,可一生不进你王府,不入你宗冢,不要名分。可但凡,你要娶我了,我便是要明媒正娶,你此生也就只得娶我一个妻。你可想好了?”
那个向来懦弱自卑的男子浅浅笑,水南一病令他皮骨消瘦,面色苍白,他本不算好看,可那个笑容不论何时想起,在凌絮看来都是那样的好看,他张寄寓又算得了什么。
他上前,用手拨开遮挡在凌絮面前的柳枝,笑得温和:“我一颗心二十多年来都被那姑娘牵动,她好我便好,她不好我便不好。固然知道,她从不会看我一眼,可我仍是那般欢喜她。欢喜到恨不得上天揽月,入海寻珠,将这世间至美至珍之物都给她。可我花了二十多年才知晓,如果给她的那个人不是他,她如何都欢愉不起来。我以为,这辈子都将在她背后默默相思默默观望而过去。谁知却出了那波事故,我那么欢喜她,却无能无力至此般,何等可笑。我向来怯懦,欢喜上那样明媚的姑娘便更是自卑,我与她兄妹相称二十载,却不如一个赵聊数面知心。你看,我是这样的窝囊。凌絮,你的情郎,并不完美,但胜在执着坚定。所以,王夫人,你还可愿同我回家?”
想到此处,凌絮便淡然许多。她的丈夫,单恋一女子数十载,不敢开口不敢靠近,就看着那女子险些成了亲,看着那女子搬出王府坐在独孤山下潜心修行,看着那女子等一份永远不会来的缘分。而他自卑到只能远远看着,却不能说不能做。
想来玖熙是遗传了她爹多一些。
2:
玖熙委屈,她娘将她送来山院不过是不满他爹对她表姑的惦念。这种不满在她八岁那年爆发,他娘那日在书房中活捉她爹正在细看她表姑从前写给他的信。她娘冷笑一声:“王氓啊王氓,你又怎知我养不出一个那样明媚的姑娘来。”
于是将她带到了山院,三叩九拜威逼利诱了唐夫子破格收下她一个女学生。然而,她果真不是明媚的姑娘。她爹清楚,她清楚,她娘……或许清楚,只是不肯败给一个十多年前的情敌。
后来她读《女戒》,耷拉着脑袋想她母亲是有何等的不知足。就她母亲那行径真真当得起悍妒二字,这是可用来休妻的由头。而她爹,却一生只她一妻,无子无妾,未有片刻休妻之念头。此般行为,又有多少男子可做得。
然而,等她又发现,母亲那样用心打理表姑给父亲写得信纸,生怕因年月而毁损,珍爱程度不亚于父亲时。她才又明白,母亲之所以送她到山院,师从唐夫子,她表姑的老师的缘由,大抵不错,是要养一个明媚的女子。不是为了争气,只是为了弥补她老爹的遗憾。后来,她途径清荷亭,看见母亲在画灯笼面,画的是嫦娥奔月,落的款却与她表姑的字迹那般相近。她也才知道,她那个率直泼辣的母亲,骄傲自尊的母亲,也有在爱情中的自卑,她承认她不如三姑娘。
“不如又如何,与你父亲结婚生女的是她,死了与你父亲同穴的是她。”卫温听着姑娘一边抽泣一边诉苦,自己是如何被逼上梁山,可姑娘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他家的感情纠葛史上。
“可是卫先生,你若是心中挚爱另一个人,可偏偏娶了别人,心里不会膈应吗?你娶的妻子心里不会膈应吗?”玖熙抹抹眼泪,却拉错了袖子。
“我只会娶我挚爱之人。”
“若她挚爱非你呢?若她只嫁她挚爱之人呢?”
“那我可今生不娶。”
“你撒谎,我爹那么欢喜表姑,为其死都愿意,都娶了我娘。”
“你可试试。”
“如何试?”
“待你红妆出嫁时,我可有娶亲,方可知晓。”
“唉?”
“那你呢,若你挚爱之人,不爱你呢?”
“我大抵没有表姑的血性,也随我爹,后来大抵也会喜欢上别人,也就成了亲。没有非其不可。”
“倘若你挚爱之人,不愿意娶你,你看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