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掌门首徒走进后山,打算揪出某人来场深刻谈话的时候,夕阳不冷不热,元夕正躺在浅绿色小山坡上,目视远空,神游太虚。
昨天和老头的对话还历历在目,想起最后转身前自家师父那个眼神,元夕蹙蹙眉,闭上眼,刚想打个盹儿,身后就传来细碎的摩擦声。
“都说了我不会去啦。”她依旧合着眼,“我现在和你不一样,我的最新目标可是成为师父的贴心小棉袄啊。”
细琐的摩擦声越来越近,隔着眼皮也能感到视野暗下来——即使不睁眼,元夕也知道那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元青,我说你啊……。”她揉着眉头坐起来,一抬眼,愣住。
直裾修长,袖口的花纹在夕照下寸寸纹理分明。男子正俯着身,唇角仿佛含着三分笑意。
“贴心小棉袄?师父会感动得哭出来的。”他调侃她。
元夕回过神,眨眨眼,“元璧师兄,你又一次让师妹我刮目相看了,万里行程若等闲啊。”
上午还在嫦紫宫,傍晚就出现在蜀山。蜀山在大陆中部,嫦紫宫却在南海之上,两地相隔逾万里,而众所周知,剑仙并不以速度见长。
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元夕看得分明,那是一柄阳属性的上品宝剑。
注意到她的目光,元璧的视线也落到剑身上,无奈一笑:“这是师父年轻时的佩剑,非让我先用着,说将来寻到好的再换下来。”
没错,当年乍听天机和雷炎都离开了,老掌门顿时热泪纵横,终于不用被两把破剑压在下头了!至于传人没了兵刃这种小问题太简单了,蜀山最不缺的就是剑,立即从盒里取出先代传下的宝剑递过去,顺带不经意地补一句“这是蜀山掌门的半个象征”,言下之意,恭喜你一脚已经踏进了为蜀山做牛做马的悲摧之门。
“噗,我猜着怎么回事了……师兄,恭喜,哎,等你登上掌门之位的那一天,切记把那个一年一度的素斋戒给干掉,我早看它不顺眼了。”
元夕脸上笑吟吟的,心中却千回百转将元青骂了个遍。元璧提前回山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先和她打声招呼,害她现在临时找不到地方躲……
唉,其实昨天她就该卯足劲儿和元青打一架的,干翻他后赶紧跑路……不,索性就别来蜀山最好,不来就不会被元青逮到……
正懊恼着,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元夕微微一怔,随即借着那只手的力站起来。
“风凉,回去吧。”他低声说,拂去她肩上的一片草屑。
她弯眉一笑,“你走前面。”
元璧略略一顿,旋即无奈一笑,果然依言走在前头,由着她在后面,小碎步踏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走。
从前她犯错被罚面壁,惩戒期结束之后他来接她,她总是这样,不愿并肩,只肯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走。
希望时光倒流,这种事情说出来总透着那么几分软弱,仿佛间接承认了人生如此不得意,以至于想要逃避现实回到过去。但这一瞬,元璧却真切地冀望世间确有回溯时间之术。
他一回山,便迎面撞上了蜀山掌门,他简单敷衍两句便要找那个胆敢又玩失踪的坏丫头的晦气,却在转身时被对方拦住。
“那丫头的情况很不好。”老头子说。
“不好就对了。”他神色淡淡,“不然怎么会明白只有家里才是最好的。”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掌门摇摇头,常年带笑的脸上仿佛有些伤感,“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年说什么也不会放她出去历练……。”
心里一股冷意掠过,他拢了眉,脸色一板,盯着这个从来吐不出好话的老头子。
“你别想用这种法子给她求情,”他冷淡着脸,一面说一面觉得心安了些,“这次我非好好收拾她不可。”
没错,这一老一小过去十几年里屡屡里应外合狼狈为……哼。他早就看穿了他们的伎俩,老头宠着元夕,一有事就站出来给她打掩护说好话。可这次不行,他铁了心要立威,重重给她一个教训。
他抱胸等着,等着对方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然后他抬起下巴笑一笑,扬长而去。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另一番神情,那神情……教他的心直直坠下去。
那个总是抱怨掌门难当、在徒弟面前永远一副糟老头样的混蛋,在那一刻露出的神情,元璧一生也未曾见过。
“你去,我不拦你。不过,无论你看出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他听到这个只教过自己三天法术的师父慢慢说,语意沉沉似浸染了无限倦色,“你必须答应我。”
保持冷静,对失败者来说,不是容易的事。感谢糟老头终于管对了一次闲事,教他事先有了准备,才不至瞬间被现实打得眼前发黑——即使这样,元璧仍觉得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荒谬的世界里。
“元璧师兄?”
那个令他陷入恍惚的罪魁祸首,在走出后山后终于舍得开口,小小声说:“你没事吧?”
他回头,微笑:“嗯,你觉得我有什么事?”
“……。”她缩了缩脖子,“没,我就是无聊了,那么一问而已……。”
瞧着她若无其事的浑样,元璧无声地磨了磨牙,一时恨不得敲得她满头包,然而视线一接触到她身上那层黯淡的黑气。满腹怨气立时都只剩下了灰。
悄悄地叹了口气,他揉揉她的脑袋。
“走罢。晚膳要开始了。”
元夕没回应,一直到那只手离开了自己的发,她始终低着头。
“师兄,对不起。”她终于出声,面前的人僵了一僵,只见她抬起头,远山眉下的眼眸轻轻地望进他眼里,“这一年辛苦你了。对不起。”
不必说蜀山其他人在见到她后各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争先恐后地爆料这些年里元璧为她白白走了多少地方,就算他们只字不提,元夕也能想象眼前的男子为自己做了多少事。
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她每每不自量力单挑元朱,结果毫无悬念地被揍得满场跑,元青在旁心有余力不足,空余一个亮嗓,鼓励的话儿吼得震天响。问题是精神的力量委实够呛,元青喊破了嗓她这边战斗力也没上升一个百分比。
最后总是这位大师兄,危急关头从天而降,将她从鼻青脸肿的惨剧中拯救出来,丢到水里洗洗泡泡,然后拎出来各种上药。
“这一年你和谁在一起?”
半晌,她听到眼前的人问。还沉浸在往事中的少女下意识地回答:“白朔……。”
两个字刚吐出,元夕猛地卡住了嗓子,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变成了声音,飘飘荡荡在空气中。
“……哈。果然是他。”她抬眼,看到自家师兄俊逸的脸上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仿佛有些恼怒的阴郁。
很久以后元夕才知道,当年她甫一失踪,元璧第一反应就是“此事和姓白的脱不了干系”。然而几经探访之后,线索却越飘越远,最终竟落到了蓬莱少主陆回雪身上。这也是为何日前元璧人在嫦紫宫的缘故,陆回雪就在那里做客。
元夕眼眸微暗。白朔……这两个字一从唇边滑落,所有相关的记忆就跟着音节翻涌起来。
“我早该想到,”蜀山掌门首徒的眼里好似有冰,一字字道,“令你变成这样子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他看出自己的身体有古怪了……这具躯体的异样很容易看出来吗?之前师父也是一见到她,立刻脸色就变了。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不知为什么,她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刚说完就自己是一愣,然后忐忑地去看师兄的脸。
元璧异常地沉默着,时间在元夕的心惊胆战中流逝,终于他淡淡开口。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
心中长长出了口气,还未及思考师兄如此好说话是为哪般,就听得他道:“既然回来了,以后就乖点,老实待在蜀山,别再惹什么乱子。”
喏喏地应了几声,忽然反应过来,她试探道:“师兄,你又要出去?”
“我倒是想亲自看着你。”蜀山未来的掌门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她纤瘦的身体一眼,语调有点冷,“不过还有一笔账要算。”
“……。”元夕瞪着眼,半天,认命地垂下肩膀。
算了她不管这些破烂事了,反正都回来了……白朔那边,就让师兄出出气好了。至于其实她这边……
哼哼,她巴不得白朔被好好教训一番,这种事她会说么。
心情轻快地抬头,一眼看到天边逶迤的绚烂红霞,感染得她的嘴角也不由得翘起来。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呢。
数千里外,同样彤霞晚照。
最后一只蛊亦回到了手中,然而与先前数百只蛊一样,它也未能带来一丝的好消息。
收了蛊虫,蛊师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渐渐融成一片昏黑,明月终于自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他面无表情,摊开手,将那个被掌心握得温热的盒子送到犹显稀薄的月光下,良久,一缕淡淡的碧蓝色光缓缓从盒上亮起。
有轻柔男音,自盒中传出,依稀带笑。
“你可真早啊……。”
的确是早,月轮才刚上柳梢头。
“如何?”无视对方无意义的话语,白朔直入正题。
那边顿了一顿,然后响起轻轻的叹息。
白朔心一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抱歉……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呢。”那边轻声说。
月华下,传音盒冷冷地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