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的际遇就在一瞬间。
从光栈消失到七妙莲落地枯萎,整个过程不会比一个心跳的时间更长。人参果遇土则入已算神奇,但对上这朵花也要甘拜下风,因后者比它做得更彻底,枯萎风化破裂碎为齑粉……那种决绝的姿势,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别说观音瓶里的露水,就是请来神魔逆转时光也休想它妥协半分。
煮熟的鸭子飞了就算了,了不起去市集再买一只;但如果飞走的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活命仙草呢?
元夕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脑中瞬间和一个地面模样。这种毫无意义的空白持续了三秒,直到周遭的声音终于又传进她的耳腔,危石落地的闷响震得耳膜细细地疼。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那个自在微笑的男子。他笑得真是开心,眉角眼梢俱是得意,像一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
他悠悠然上前一步,俯身,扶住她的肩。元夕没有抗拒,任由他将自己搀起。
轻轻一笑,温热的鼻息倾吐在她颈间,这个令她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罪魁祸首神情轻快,字字温柔:“看,你还是我的。”
交汇的视线,墨黑的瞳仁,男子唇边浅笑如南边小城外绵延不绝的绿野春山。
足下土地的颤抖从未止息,地动山摇,碎石迸溅交错,落石吻上大地发出深深的叹息,下一瞬又被自上而下坠落的同类撞得粉碎。
这样混乱得如同末日的景象。疯狂的崩溃里,唯独蛊师的笑,在昏暗中,比刀锋上的冷光更醒目。
久久。
少女脸上慢慢露出一缕倦色。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这种话已经没有必要问了。七妙莲已毁,她亦将如它一般凋零消解,最后归于尘土。
她一向很容易接受现实,尤其是坏现实。先接受现实,然后总览全局,制定计划,接着去奋斗,修改,于灰烬中开出花,最终扭转乾坤……听起来似乎相当振奋人心,但其实人都有惰性,而她尤为惫懒,得过且过。
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现在是不是可以休息下。
“随便你吧。”
淡淡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推开他。蛊师没有坚持,脸上的笑渐渐收拢,他冷静地看着她。
“后悔了?也难怪,原本你可以拿到七妙莲的。”他一瞥空荡荡的地面,“七妙莲遇土则灭。真的一点儿灰都不剩呢。”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都怪我自己被幻象所迷,才会连到手的仙草都弄丢了?”不冷不热的语调,少女静静望着他,“算了吧,白朔,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哦?”他笑,眼神有点冷。
“记得吗?我说过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会为了一个幻象放弃仙草,而你,”她轻轻嗤一声,“这世上,有你愿意为之放弃一切的人么?”
蛊师的目光骤然漫起冷芒,少女却仿佛对此毫无所感,甚至对他扬起了嘴角。
“没有,当然没有,也没有人会愿意为你放弃生命。若明天你死了,没人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白朔,我真为你感到可怜。”
微微弯起眼角,立在的纷飞碎石中的紫衣少女注视着白朔,脸颊上一对眸子似两弯月牙,冷冷的。
“你就抱着你的蛊虫过一辈子吧。”
她微笑着,转身走开。紫纱在男子的眸子里划开一个洒脱弧度。
一尺,三尺,元夕走得很稳,不快,但每一步都在前进。毫无疑问照这种状态下去,她最终将走出男子的视线——可惜这不是命运给她安排的轨迹。
在白朔抬起右手之前,一个女音已突兀地刺破空气。
“白朔!你在这里!”
红影似一阵旋风扑向蛊师,眼看就要撞个满怀,白朔微微一侧让开。
是阿娣,在进入天窟之眼时被异空间拒绝随即被弹出天窟之眼的骷髅蛊,却在此时冒出来。
“白朔,这里让我好难受。”天窟中诡异混乱的气息令骷髅蛊的敏锐度降到史上最低,她没注意到蛊师那侧身一让里的疏离,惶惶地说,“我们快走吧。”
白朔正蹙着眉,眉心越拢越紧。
“站住。”他出声,却不是对阿娣。
然而,那个紫色身影一步不停,仿佛两耳闭塞。
白朔大步走过去,“叫你站住听不见吗?”一把拉住她。
他很少用这么简单除暴的方式阻止别人,蛊师最喜欢做的是设下一个个局,而后端坐于至高处看笼中困兽徒劳地挣扎。
就在他按住元夕的下一瞬,两人身前的一块巨石突然失去了踪影。所谓“失去了踪影”,就是那块半人多高的青石毫不合理的凭空消失了,仿佛刚才有只透明的怪兽一口将石头吞进了肚里。
若白朔没有拉住元夕,那么她本来是应该与那块巨石擦身而过的。透明怪兽想必不介意多享用一份新鲜人排。
元夕脸色微微一变。白朔望着曾经耸立青石的地方,表情若有所思。
“白朔!”阿娣跑过来,她也目睹了方才惊悚的一幕,这时着急地上下打量蛊师,生怕他少一个指头。
“我没事。”简单一句打发掉对方欲出口的关切,白朔转头看向元夕,“看到了?不听话乱跑就是这个下场。”
“……谁知道?”元夕嘴角一翘,“说不定那块石头比我更早到外面去呢。”
言下之意这只是一种全新的运输方式而已,云鼎天窟科委会开发,专供游客离开天窟使用,安全高效无副作用。
“……那你就站在这,等着和那块石头作伴吧。”白朔忍住给她一个爆栗的冲动,观察了一下四周,举步朝右上方走,方走一步,又回头,“好好站着,不准乱跑。”
她脚下那块方寸之地正是这一带力量最稳定均匀的位置,换言之,最安全的地方。
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小小的轻呼,白朔心头一跳,忙回头去看,眸色微微一变。
就在他们两丈开外,原本乱石成堆的废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似曾相识的索道。索道旁有三个人,或躺或站,站着那个,一身雪衣,目光时不时望向索道对面,面色担忧。
“回雪!”元夕喊了一声,一眼看到仍自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同门,急忙忙就要奔过去,白朔早料到她的反应,伸手一捞扯住。
“看清楚!那些是幻象!”他的语气明明白白的嘲讽,隐约又有些不明的气愤与无奈,“你还要被骗多少次?”
“才不是幻象!”元夕一把挣脱他,“你没看到吗?他有反应!”扬手一指那边的陆回雪,后者果然正在东张西望,似是正寻找刚才唤自己的少女在何处。
“这个石窟的空间已经扭曲了。”知道不解释清楚她是不会死心的,白朔揉揉眉心,再度开口,“你总该知道海市蜃楼罢?眼下的情形与那个相似,虽然不知他为何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但是你是不可能走得过去的。”
看少女还是一脸不信,蛊师冷着脸取出一枚铁莲子,抬手一扬,暗器冲向蓬莱少主。元夕眉头还来不及皱起,就见那枚挟着厉风的攫影撞上陆回雪的胸口,后者却面色不变,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样子,攫影直直穿过躯体的同时,仿佛水面起了波澜,索道与人影一齐轻轻晃动,须臾复又静止。
果然是幻象。
元夕心情复杂,望着那边的人影,视线滑过昏迷不醒的元青元朱,抿抿唇,道:“我要去找他们。”
……直接打晕了带走吧。白朔的手蠢蠢欲动,正在将举未举之间,忽然周围又起了变化。
陆回雪等人的形象消失了,地震前所未有的剧烈起来。阿娣尖叫一声,猛地抱住蛊师的手臂。元夕一个不稳差点跌进白朔怀里,在两人相距毫厘之差的关头奋力拨乱反正,然后在蛊师遗憾的目光里她灵机一动屈膝蹲下——稳定了。
震感终于减弱。白朔拨开阿娣的手,元夕直起身来,视线掠过变得更加凌乱的四周,当瞥见某样事物时她怔了一怔。
“又是幻象么……。”看着那个躺在乱石中的红衣女郎,元夕纤眉微微一皱,想移开眼,却又忍不住去端详那抹红色。女剑仙因中毒而呈现异样淡金的面孔跳入瞳孔,元夕暗暗吸口气,一再告诉对自己说那只是幻象,心中却禁不住更加烦闷焦躁。
她烦躁不安的神情被蛊师看得一清二楚,他顿了顿,慢慢道:“不,那个是真的。”
……咦?
元夕扭头惊讶地望着白朔,却未在后者脸上发现任何玩笑的意思。
“约莫是碰上了那些剧烈涌动的力量团,然后被传送到了这里吧。”白朔瞥了元夕一眼,“她运气不错,若直接送到河里,你也不用救她了。”
他话音还未落,少女已经箭一样冲了出去。白朔微微叹口气,颇有些认命地跟在她身后。现在石窟中的气息还算稳定,方才那股四处疯涌的力量静止了……或许是在酝酿下一场爆发。
“元朱元朱。”托起同门师姐,元夕紧张地去探佳人脉搏,摸了人家半天,突然想起自己不懂医……脸色顿时很微妙。
白朔瞧着骷髅蛊那张分明无措又强自镇定的脸,几乎要叹息,“别看了,她一时还死不了。”
她瞪他一眼,低头又去听元朱心跳。白朔索性放她在一旁折腾,唤过阿娣:“你跟我来。”
在元夕上上下下好一番折腾,终于确认自家师姐依旧顽强生存着之后,她终于能腾出空来看一眼外界,然后就愣住了。
从未见过的法阵。描在地上的绿色粉末绘出一个似兽非兽的图腾,图纹并不算特别繁复,寥寥数笔而已,但只是这么远远一望,元夕就觉得一股兵戈之气扑面而来,似满地红血干涸后,万人沙场上卷起的冷厉旋风。
然而在这深沉的凌厉中,元夕依稀感到了某种微妙的违和感,仿佛一副即将完成的拼图,却因缺了一角而完美不在。
“呆着作甚,快过来。”完成法阵的最后一笔,蛊师收起法器,皱着眉盯着图腾,口中话语却是向着少女。
元夕看了昏迷中的元朱一眼,微微抿唇,拉过女郎半扶着她,刚直起身,脚下就是一个踉跄。
石窟再度战栗,这回的震动比之前任何一回都来得凶猛狠绝。仿佛沉睡已久的雄狮终于被不识趣的外来者惹怒,现在它扬起了利爪,狠狠拍下。
白朔眉端一动,脸上微现焦色。地上的法阵焕发耀眼绿芒,但即使是蛊师也无法确定这个阵法能与那种强悍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抗衡多久。他抬首去看元夕,却见她扶着女剑仙,纤细的身体在剧烈动荡的石窟中左摇右晃,根本前进不得。明明离法阵不到五步的距离而已,她却始终在原地打转。
图腾的绿芒开始朝白色变化。白朔眸色一暗,对身旁的阿娣道:“你先走。”转身迈出法阵。阿娣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元夕觉得眼前忽然一暗,一抬眼就看到那拢墨蓝。
“磨磨蹭蹭。”他不由分说抢过元朱,看都不看一眼就将女剑仙往一丈开外的阵里一丢。咚。肉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听得人牙齿一酸。
“你疯了!元朱中了毒啊!”元夕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当场就要跳起来和他单挑。
“死不了。”无视对方愤怒的眼神,他朝她肩上一拍,元夕身不由己就朝法阵方向跌跌撞撞而去。白朔跟着进了法阵,一抬眼顿时皱眉:“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娣嗫嚅:“我不想自己走。”
白朔冷冷道:“那你就留下吧。”转头向元夕,“你第一个。”他指着图腾的中心,示意她站到那边去。
元夕看着那些浅得发白的绿光,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她摇摇头:“让元朱先走。”
蛊师面色发冷:“你先出去,她随后。”
“不。”定定地望着蛊师,她一字一顿,“请让元朱先走。”
嘶嗤——绿光的左边毫无征兆地缺了一块,仿佛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
阵的力量正在减弱,抉择迫在眉睫。而少女立在法阵边上,神情坚定果决,甚至隐含戒备。
“……真该让你死在这里。”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蛊师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拉起女剑仙,朝图腾中心狠狠一掷。
元朱在淡绿光柱中消失了。元夕轻轻呼了口气,眉目舒展开。
“谢谢。”她向他真诚道。
白朔冷冷地瞧她一眼,黑着脸走过来,在元夕还在疑惑的时候,往她背上用力一推。
视野猛地一亮,元夕发现自己已经撞进了光柱里。
光柱完全变白了。那样苍白的色调,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从魔窟脱身前,元夕最后看了白朔一眼,他正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撩起眼来。
幽深的瞳仁一下子撞进她的眼底。
下一瞬,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元夕禁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此身已在石窟外。
元夕揉着腿从地上站起来,望着眼前血红的山峦。元朱就在她脚边,胸膛微微起伏。连续不断的巨响自山体中传出,透过那么多层的红岩依然清晰可辨。
她们从那个可怕的地方出来了。可帮她们出来的人呢?
元夕固执地站着,等了又等,然而始终没有一个墨蓝身影从天而降。只有越发艳红的山体,仿佛有无数岩浆正渗进每一粒岩砂里。
秀气的眉渐渐蹙起,元夕抿着唇,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她目光动了动,垂下眸子。
转过身她扶起元朱,迈步,朝与猩红山脉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的耐心只有这么一点么?”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
微微蹒跚的步子顿住,元夕轻轻吸口气,缓缓回身。
“没办法,我还得去确认其他人的安全。”她一顿,笑了笑,“而且我太了解你了,就算所有人都死光了你也会踩着他们的尸体让自己安然无恙的。或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我真是想知道……你的阿娣在哪儿呢?”
蛊师没有回答,他冷淡地望着她。
元夕叹口气。
“抱歉……我还是不该问的。”她停了很久,再开口时语气带上刻意的轻快,“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选择了元朱……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地也在轻轻颤动,情况有些不对……元夕紧了紧扶着元朱的手,就要转身离开这个充满危险的红色岩山。
“那么你现在就偿还吧。”白朔突然出声,元夕一怔,接着听到他淡淡道:“阿娣死了,我也懒得再去炼一个骷髅蛊。你就作为骷髅蛊,永远留在我身边罢。”
轰!巨大的岩浆火柱冲破山岩,直上九霄,冲进苍穹里与流云飒风相撞,嘭一声爆开,化作千万颗火星坠落人间。
那样穷尽人类想象的一场火烧雨,许多年后,元夕都依旧记得今日的光景。
漫天流火,坠落星光。连瞳仁都要为之燃烧的疯狂景象。男子站在火雨里,淡淡一笑。
“可以吧?不许三心二意,不许企图逃走……直到你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