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来得出乎意料。
直到所有的金属虫都消失在隧道的尽头,元夕握着天机剑怔在原地,手心涔涔的汗提醒她刚才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怎么回事?”澹台佾望着怪虫飞走的方向,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虫子出现得毫无征兆,带来一场激战,又狂风一般突然涌向别处。
元夕望向剑魂,后者先是神情迷惑,接着脸上划过一抹什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差点忘了,”它笑得狡黠,“这次来天窟的,可不止我们呢。”
咦?这么说的话……
“那些虫子是去攻击另一波进入天窟的人了?”元夕道。
“肯定是。”
会是谁呢……元夕刚想继续问,剑魂却已经懒洋洋地向前飘去了。
“走吧,不用管那些人。”虽然变成了实体,可剑魂娃娃的动作仍是轻飘飘的,双足虚蹈在距地面半尺高的地方,摇摇摆摆地向前。
元夕提着剑,总觉得事情巧合得有些蹊跷,待要凝神思索,前面澹台佾已然在催了。
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战斗,这只孔雀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是中气十足。
叹口气,元夕眼角一掠正往这边行来的陆回雪,确认他与龙天师都安然无恙,稍稍安心,便跟着剑魂向前走。
之前吃了一次亏,这次元夕一路戒备,然而直至所有人都出了隧道,周围也未出现任何异象。元夕凝步在隧道口,侧身纵目回望,只看到一片漆黑,依稀有细细的风从隧道中吹来,此外便是寂静。
身后,百里怀和澹台佾的议论声让她回过神来,一回身,只觉得一片亮光刺入眼帘,忙闭上眼,待缓过来睁眼再看,才发现那是一面反着光的巨大湖泊。
那是元夕见过的最浩渺的湖,向前看不到对岸,左右环顾亦望不到尽头,若非湖上漂浮着某样事物,元夕简直要以为自己正面对的是汪洋大海。
澹台佾走过去,蹲在湖畔,探手向某物上一摸,眉梢微挑:“是真的。”
他说是那东西是真的。
元夕将目光从澹台佾手上移开,望向湖面。
湖面上,那些东西随处可见。
金绿色的圆盘,大大小小,最小的同澡盆一般大,上面的石绿色叶脉清晰可见。
它们静静地浮在湖上,像一张张无牙的巨口。
“金甲霸王莲,啧,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玩意。”澹台佾戳了戳金灿灿的圆叶,然后抬首望着湖面,“似乎不是花期呢,怎么样,过去么?”
百里怀折了一枝细枝桠,抛进湖中,而后元夕亲眼看到那截应该浮在水上的木头梗儿迅速沉入湖底。
……这不科学!
“我曾听说,有金甲霸王莲生长的湖泊,木入则沉,想不到竟是真的。”陆回雪低声道。
“嗯,的确神奇。”元夕口中应着,心中却默默滴汗,她连“金甲霸王莲”这个名字都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
那现在怎么办?
元夕苦恼地望着那些古怪的植物,脑中转过好几个方案,又自己一一否决了。
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唯独剑魂娃娃飘在湖畔,闲闲地往湖里丢石子儿。
确切地说,它是往那些霸王莲上抛石子儿。它手技不错,才一会儿功夫,离它最近的那朵莲叶上已经堆了十七八粒碎石,而它依旧乐此不疲。
元夕望着那片盛满石块的金绿莲叶,忽然眼睛一亮。
她左顾右盼,当视线扫到一块小孩儿大的岩石时,嘴角一抿。
不久。
“咚!”
沉重的撞击声让众人皆回了神,循音望去——
紫衣少女站在湖边,微微一笑。
“诸位,我想到一个主意。”
她眼神清亮,身后,一叶霸王莲上正托着一块孩童大小的红岩。
“想不到,你这丫头偶尔也有机灵的时候。”澹台佾坐在霸王莲里,一手闲散地拨弄着湖水,一手执扇,每当莲叶接近静止,他就对着水面扇几扇,然后莲叶便在后冲力的作用下向前滑行。
元夕站在自己的莲叶上,正使力划着临时做好的木桨,闻言瞟了他一眼,正要回嘴,眼风里却望见了一样事物。
那是什么?她快划两下漂过去,靠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萼距水面不到半寸,合拢的花瓣儿上犹自沾着晶莹的水滴。
这莲骨朵出现得委实突兀,元夕凝视着它,正犹疑不定,忽然从右面传来百里怀的轻喝:“阿娣,别动那花。”
元夕正要伸向白莲的手一僵,侧身望去,就看到阿娣的手正触着一朵艳红欲滴的莲骨朵。——显然百里怀的喊话已晚了一步。
那只素白的手碰上了红莲,然后,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中,莲苞迅速地鼓涨起来,仿佛有人正向里头用力吹气……
“嘭。”
不大不小的爆裂声后,一股气流从四分五裂的莲苞中冲出来,阿娣所乘的莲船首当其冲,转瞬就被冲出三丈开外,将百里怀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澹台佾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
“原来金甲霸王莲的花是这么用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探手去够莫名出现在莲船边的花骨朵。
百里怀眉心微拢:“澹台……。”他似是想阻止,但澹台佾神色轻松:“怕什么,一阵风而已……咦?”
诡异的声响从莲苞中传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音质,同样异常的还有由红变黑的莲瓣。
一种灰暗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腾起。
“砰!”
元夕睁大了眼,瞳仁中映出那朵蓦然爆裂的黑莲,灼人的气浪刮得脸生疼,足下的莲船在晃荡……
这只是开始。
湖上不知何时已经长满了莲骨朵儿,高高矮矮密密麻麻,或猩红或惨白,莲船被这些诡谲的植株团团围住,半步也动不得。
元夕看得真切,但凡那灼热气浪经过的地方,无论红白,所有莲苞尽皆爆开,而爆炸的花苞便掀起更狂暴的气流。
气浪叠着气浪,元夕觉得空气里有千百匹看不见的马在奔腾,那些马复仇似的扑向四面八方,惊天动地地冲过来,冲到她的胸前,高举前蹄重重一踏……
最初传来的感觉是疲倦,接着,指尖开始感到细微的疼,那些疼慢慢在身体里游走,然后人便睁开眼。
头顶是暗红的天,陈旧的红,似衣角上无法洗净的血迹。
元夕捂着脑袋慢慢坐起来,呆了好一会儿,迟钝的感官终于告诉她一件事——身旁有人!
她猛地扭头,便望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敌人,你方才已经死了三次了。”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姿态,蛊师口中说着疑似嘲讽的话,可黑琉璃似的眸里却乌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元夕抿着唇,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从地上站起来。
视线一扫四周,她便明白了为何他们会在一起——不远处,两片残缺的莲叶还搁浅在岸边,水流静静地从残叶旁淌过。
真是一场“绝妙”的爆炸。
四周仍是茫茫的湖水,元夕头痛地想,不知那破破烂烂的霸王莲还能不能用。脚下刚往残叶的方向一动,一种古怪的触觉便传进脑中。
元夕低头一看,脸登时就黑了。
那两根白惨惨还带着小绿斑的踝骨是怎么回事?!
她第一反应是去检视身上其它地方。
手臂,正常;脸颊,柔软而有弹性。
及腰黑发安然无恙地垂落在身侧,光泽度无懈可击。
一番忙活后元夕终于确定,她看起来还不错——只要不看膝盖以下的白骨。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考虑到现在她身边只有一枚蛊师,元夕觉得她就没必要遮掩什么了,反正那位仁兄和白骨的相性向来可喜,反正更可怖的东西他都见过,比如整副阴森骨骼什么的……
当然,让那张总是风轻云淡的脸电闪雷鸣也不是什么难事,元夕知道好几个偏方,每一个都能令所有的洁癖患者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你笑什么?”白朔忽然出声。
笑?
元夕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是翘着的。
虽然弧度很浅,但配上舒展的眼梢,就很糟糕了。
她没忘记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情景,甚至连当时的情绪她也能从回忆里看得真切……糟糕至极的情绪,像被迫吞下一盘冰冷腥臭的生鱼。
现在他们又一次相对。她可以冷漠可以愤怒,或者索性举着天机冲将过去——打不打得过且不论,至少姿态要摆正么。
总之无论如何,她的反应里都不应有微笑。
“……。”
元夕沉默了下,终于轻轻吸口气,偏头看他。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那句话?”
是蛊师的命令?还是一种随意的相询?我笑什么,你在意么?
白朔斜靠在一株青木下,拢着袖,他没回答她的话,眸光轻飘飘地下落到她光秃秃的踝骨上。
仍然没恢复。是因为之前的爆炸?被气浪所伤的骷髅蛊短期内无法完全恢复人身……
在她昏迷时他检查过幻形琅,虽然略有破损,但保持幻象的能力还该是有的。
除非……
蛊师眼色一沉。
这只蛊竟然已经虚弱到这般了么?
他微微冷凝的神色落在元夕眼中,便成了发怒的前兆。
元夕实在是吃够了他的苦头,心里一闷,干脆一摆手:“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免得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她一个忍不住又要针锋相对,然后他肯定要往回找场子,这样一来二去发展到最后变成他暴力镇压……总之吃亏的永远都是她。
她说别说了,可是对方却不肯就此打住。
这次换他问,她答。
他问:“前次你幻形成功,用了多长时间?”他指的是两人在临潮城分开那次。
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和他起争端,元夕随口应道:“不清楚,中间我昏迷了一阵,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
白朔不语,目光停在那裸露的踝骨上。
元夕不知道,在被气浪击中陷入昏迷的前一瞬,仿佛是无法承受那样庞大的威压,她顷刻间就变回了一具白骨。就在同时,暴风中的白朔感到那根看不见的细线断开了。
维持着蛊师与蛊之间的天然联系不见了,而这次断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长久。
不过这次蛊师不会以为那只笨蛊是拿自己的身体做什么危险的实验了。因为感应消失的时候他就在她的身旁,于是他隐约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等下。”他出声阻止正要向前走的骷髅蛊,看着她漫着疑问的眼睛,慢慢道,“你看看这湖大约有多宽。”
元夕一愣,然后眼中划过一抹什么,慢吞吞道:“看它作甚,反正不是能游过去的宽度。”
“你先看了再来说。”白朔坚持。
元夕皱眉,半晌,她抬头,面色冷淡:“你究竟想问什么,直接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