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好菜摆上来。
元夕这边才动筷子没一会儿,那头已经有人起身了。
百里怀柔和轻缓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我用好了,你们自便。”
白朔没反应,澹台佾大惊小怪:“哎呀,阿怀你才吃这么一点?啧,我就说这家的菜太糙了,难以下咽啊。”
这只孔雀!要不是老板做了几十年的当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这一行人都是不好惹的,换了个年轻气盛的,一听这话保准抄条凳就砸过来。
在掌柜小二集体装聋作哑中,澹台佾伸脖子往元夕那边看过去:“丫头你吃得也不多嘛!”扭头就谴责掌柜,“她可是能一口气吃下整只烧猪的女人呐,还不挑食!就这样,你看看你看看,她那碗饭,半天还动不到两口!你家的厨子是有多差劲啊!”
老板忍气吞声让小二送过去一壶酒。“这壶陈酿算我们给客官赔罪了,不收钱,请慢用。”
澹台佾勉强放过老掌柜,转头向元夕,笑吟吟的:“看到没,我们是付了银两的,有不满就要说。”
元夕耳边还回荡着那句“她可是一口气能吃下整只烧猪的女人”,余音袅袅,逼得她重生两世的老脸皮都忍不住发烫,端起一杯茶来想掩饰一下飘红的老脸,耳中不停听到澹台佾还在那边唧唧歪歪……
恶狠狠地一攥手中茶杯,“喀喇”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听到了……
“哎呀,”元夕甩开一手碎渣,冲掌柜抱歉地笑笑,“麻烦换个杯子来好么?这个好像不太结实呢。”
老板内牛,用力推小二,小二战兢兢挪过来,丢下杯子立刻转身逃之夭夭。
陆回雪担心地望着元夕的手,见上面并未有血迹,才舒展眉梢。
“不想吃就别勉强了。”他清楚元夕的饭量,况且这里的菜色滋味的确不佳,若她不想吃他亦不会勉强她。
“没事,我觉得这些菜挺不错的。”元夕浅浅一笑,递给老板一个“我同情你”的眼神,老板顿时感激涕零,终于有个人出来仗义执言了!
“啧,这样的菜也算得‘不错’?莫非骷髅蛊的味觉与人不同,所以口味猎奇?”澹台佾啧啧两声,转头去瞧站在白朔身后的阿娣,“阿娣,你说说看,这菜做得如何?”
阿娣躺枪。
谁都知道,这个一身白衣的女郎从进门到现在,一口汤水都没喝过,她一直安静地站在蓝衣男子的身后,唯一的动作是在元夕进来后狠狠地瞪了她一阵。
澹台佾勾着唇,手中折扇懒懒地敲着桌沿,“嗯?阿娣怎么不说话?是姓白的让你别和本座说话么?”
阿娣面无表情:“没有。”
“哦……可本座怎么觉得,阿娣一直对本座格外的‘不假辞色’呢?”澹台佾似笑非笑。
“白朔不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
整个厅堂诡异地静默了一瞬。
然后百里怀轻轻一笑:“幸好我还没走,不然就错过阿娣这句‘真心话’了。”他浅笑着望着阿娣,“阿娣喜欢白朔?”
“阿娣只喜欢白朔。”
越简单的告白越一针见血。
相比起来,另一只蛊喜欢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蜀山,同门师兄师姐,掌门师父,剑魂……
把这人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数上一遍,或许在最末的一个小角落,会放着一个白朔……当然更可能他连一个角落都占不到,像一片枯叶从她眼前飘过,飘过就是飘过了,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澹台佾勾着一抹莫名的笑,凉凉地看了白朔一眼。百里怀抿了一小口香茗,微笑:“我想,白朔也喜欢阿娣的。”
阿娣潋滟的凤眸立刻转向白朔,眼色渴望。
元夕远远地瞅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冷笑。
所有人都在看白朔,而白朔却忽然向元夕望来。
他清清冷冷的目光,穿过尘埃,穿过灯光,穿过半个静默的厅堂,静静地落在她的瞳仁里。
元夕忽然觉得身体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无声地颤了一颤,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正系在那里,蓦地被人牵动了,就轻轻地疼。
她想别开眼,避过这妖术般令她颤抖的眸光,但那双眸子仿佛真的会妖法,她没法动,一动也没法动了,只怔怔地对视着那双墨玉般的眸,脑中流水般漫过的是这双眸的主人的脸,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然后记忆停在最后分别的那一天,他在幽暗的房内,淡淡道——
“将‘素素’这名字,给阿娣罢。”
霍然回神,元夕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魔咒消失了,眼睛终于听从她的使唤,迅速从那墨瞳中撤出来。
蛊术!这绝对是蛊术!元夕按着心口,恨恨地想,这厮绝对没完全解开对她的禁制,他肯定留了一手!
脑中反复回放着“蛊术真可怕白朔真阴险”的恨声,元夕使劲儿碾着碗里的米饭。
但在心底,她已经看到那里正慢慢地浮上一丝极浅极浅的悲哀来。
前后两世,元夕经历过的事不算少。前世蓬莱用盛大排场将她迎入宫中,漫长的红毯道,纷扬的五色仙葩,数不尽的妆奁宝匣,六界百年中最大的盛事。少女元夕也曾对自己玉树临风的未来夫君有过许多曼妙的猜想。
在爱情这张长卷上,元夕曾经用细致的笔触填上漫漫心事,笔迹深浅不一,但都是为了那个叫陆回雪的男子。虽然最终所有的记载都在那黯淡的三年里烧成了一把灰烬,但每一次落笔的心情却都已慎重地印在写字人的记忆里,非经流年之刃,无法抹去这百味杂陈的回忆。
而散漫疏懒如元夕,用了两世,在终于就要彻底掩去那些痕迹的时候……
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宿命。
隔着一世,元夕听到前世的自己在空里轻声叹息。
这就是命。
孽缘。
她竟然喜欢上这么一个人,一个绝无可能是良配的男人。
……混蛋。
元夕缓缓站起来。
“我吃好了。”
她的脸色真是难看,所以陆回雪立刻随之起身,低声问:“你怎么了?”
垂着眸子,她轻声应道:“我困了,想先睡。”
她越过陆回雪,向二楼楼梯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霎那,蓬莱少主觉得有一种极其深重的萧索,如冬日的山岚一般,随着她的移动,从他的身旁寂静地漫过去。
陆回雪手指一动,下意识地想捉住那份缥缈……忽然一眨眼,才发现少女已经走到了阶梯口。
她静静地往楼上走,行动间裙摆微动,像一朵伶仃的莲。
那朵莲消失在楼梯尽头。
陆回雪缓缓收回目光,然后,眸子转向另一处。
一下子,两道视线在空中相遇。
白朔望着陆回雪。蛊师的脸上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像汪洋大海,正懒懒地打量着一面不起眼的湖泊。
陆回雪冷冷一笑,轻视么?可她现在谁的身边呢?
无论之前你与她之间有什么过往,现在,你不如我。
而我也永不会给你靠近她的机会。
蓬莱少主的表情如是说。
他不屑于掩藏他的想法,或者说,他正要对方看得明明白白。
白朔瞧着他,慢慢地扬起一个仿佛嘲弄的笑,然后径自掉过头去。
陆回雪冷冷地将一块碎银丢到桌上,踏步朝楼梯走去。
他走得头也不回,因此没看到他离开后,蛊师蓦然变冷的目光,似一条被挑衅的王蛇,阴沉眸色冷冷地钉在他的身上。
元夕觉得自己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去整理那混乱成一盆面糊糊的情绪。
对,至少一天,当然如果能有三天她会更高兴……
可事实上呢?
第二天一早,剑魂娃娃的呼叫声就将她从沉睡中揪出来,天知道昨夜她辗转到四更才睡着!还有她今天不想起床!
请问你们可以考虑下我那颗昨日惨遭摧残的少女心吗?
不起床是不可能的,因为陆回雪已经在外面敲门了,还因为剑魂正卖力地喊道:“小夕小夕快起来!天窟要开了!”
……好吧,天窟面前,少女心事什么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匆匆洗漱,下到厅堂,元夕才发现貌似知道天窟要开的不止她一个——不然那一排站在门口的人是肿么回事?
澹台孔雀看起来兴致很高,遥遥地看到元夕过来,相当熟稔自然地冲她招手:“快点,我们要走了。”
……孔雀君,请注意你和我不是一个阵营的,不要再给我招无谓的敌视了谢谢,你没看到百里怀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微妙了吗?!
元夕果断往蓬莱少主身边靠了一步。然后,蛊师的表情也开始高深莫测了……
百里怀说:“启程罢。时间只有一天,错过今日,便又得等上一年了。”
众人无异议。
蛊师这一队冲着宝窟去的,自然不肯落于人后,慢了宝物都给抢走了肿么办?
反观元夕小队,小队长元夕身负剑魂重托,率领队员前往云鼎天窟,慢走一步……也是绝对不行的!
结果现场就变成了两队齐驱并驾的诡异局面。
元夕不知道百里怀等人是如何得知天窟位置的,但他们手中好似真有确切消息。
于是半日后,两队人马双双到达飞桥镇。
不错,就是飞桥镇。常年雨雾迷蒙的,有一个叫横塘巷的小地方的,长着一棵一花不拔的金丝铁木的,飞桥镇。
元夕仰头感叹,原来曾经整整一年她就住在宝库边上,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