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没杀了你!”
对澹台佾的这句话,白朔并未立刻做出反应。
因为连白朔自己,也正对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感到微微迷惑。
骷髅蛊会背叛他,对于这一点白朔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当白朔推开房门的那一瞬,看到室内少女的那一霎,他心中便轻轻冷笑一声。
接下来的事,大抵都在白朔的意料内。她做小伏低,刻意奉承,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能向他提出那个索求。
“那么,白朔,”她说,“你能不能……放了我?”
放了她?哈。
她总是不明白,她连这条命都是他给的,是他让她能哭能笑能继续行走于人世间……哪怕只是以一副骷髅的形态,但比起毫无知觉的在黄土中腐烂,难道这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而这只骷髅蛊却丝毫没有一只蛊该有的样子,对她的蛊师阳奉阴违,甚至连一只家犬都比她来得忠诚,至少家犬亦懂得守在主人身边,而她却时时想着逃离他!
“虽然你将我做成了骷髅蛊,但我并不恨你。”
她用裹着蜜的言语,试图松懈他的心防,然后……
“可是,你总是这样,从来不顾虑别人的难处……。”
企图以凶狠的邪术控制他!
可难道他真的会被自己一手打造的蛊反噬么?
笑话。
他指头一动,凛冽的风刃就要撕裂骷髅蛊放出的毒烟,然而风刃还未飞出,他却蓦地想起澹台佾还在一旁。
昨日自己与澹台佾的一番对话还在眼前——
“你能确定那只骷髅蛊绝不会背叛你?”
“她不敢。”
只因这一句话,他今日便不得不坐在这里,让澹台佾那厮躲在暗处,将一场好戏看了个真切。
他原本并不知晓澹台佾究竟对元夕说了什么,使这只骷髅蛊竟敢不顾惹怒蛊师的后果,一意孤行要离开他,但他却不愿让人看了笑话,故而他喝令她离开这里。
可她不听,她朝他走来,她对他动手。
当灰烟向他涌来的那一瞬,他便明白澹台佾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了。
火辨珠。
怪不得,这只蛊今日这般胆壮。
他想明白了这一层,但他却依旧不能阻止骷髅蛊,即使那道灰烟对他半点威慑力都欠奉。
因为他知道,澹台佾就在一旁。
他一动不动。出于微妙的自尊,他不肯在元夕已经对他出手之后,用武力将她打压下去。
赌约是他输了,他不会企图掩饰这件事。他不会将正在进行的背叛强行镇压,然后宣称这场赌约还是自己胜了的。
就让她动手,让她以为她的孤注一掷获得了成功,让澹台佾躲在暗处看个心满意足!
淅沥沥的倾酒声,响起在沉寂的室内。
红衣男子将酒置于鼻端闻了一闻,啧啧两声:“居然什么料都不掺,她胆子可真大。”
不过,即使她掺了也没用,白朔对诸多毒物皆有抵抗力,不过,假如她掺了,这场戏大概会更好看一些。
澹台佾对白朔提过,骷髅蛊已被他说动了,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动手。而作为赌约一方,澹台佾当然有资格确定赌局究竟胜负如何,这就是为何他会藏在白朔房中的原因。
但澹台佾故意省略了许多关于那次他与元夕谈话的细节,比如他交给她火辨珠,比如他教她如何让白朔帮自己解咒——虽然最后的结果不是白朔被五花大绑着被迫替她解咒,但澹台佾对能亲眼目睹如此一场好戏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想到白朔现在心中可能气得火冒三丈,他就开心得眉梢都飞起来。
唯一的遗憾是,明明他已经那般蛊惑那个丫头动手了,可她竟然还是没动手杀了白朔!
当然,澹台佾不会天真到以为那个骷髅蛊真能将白朔如何,只是她若肯动手,现在他会更高兴一些——能看白朔的笑话,这能叫澹台佾未来三个月心情都很好。
“真是可惜,她竟然没杀了你。”澹台佾悠悠叹一声,悠然自得地举起酒盏啜了一口。哈,不是很自信地说那只蛊绝不敢背叛他么?眼下如何呢?
白朔没接他的话头,反倒突兀地提起一件事:“是你告诉她解咒之法?”
“不错。”澹台佾闲闲一笑,“不过我告诉她,必须是蛊师的‘左手’方能正确地解咒。”
红衣男子得意一笑:“那个笨蛋立刻就相信了。多可惜啊,只差一点她就能真正解开禁制了呢……。”
右手才是蛊师的力量之源。这最关键的一点,澹台佾却并未告知元夕。
澹台佾不但厌恶白朔,而且对那个在蜀山上坏了他好事的骷髅蛊同样深恶痛绝。
所以他要他们谁也讨不了好,窝里斗,斗个两败俱伤,而他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澹台佾看出来了,中途白朔想让骷髅蛊离开这儿,他试图阻止骷髅蛊的计划……
可惜,人家不领情呢。
“火辨珠的效力至多只有五天。”澹台佾眼中闪着名为“幸灾乐祸”的光,“本座可以送你个人情,派人把她抓回来……如何?需要本座出手么?”
白朔淡淡道:“不必。”
“你确定?”澹台佾啧一声,“火辨珠效力褪去的时候,她大概已经离你有百里之遥了吧,会死得很难看呢……。”他仿佛十分善解人意似的,“毕竟是你费尽心血做出的骷髅蛊,说起来,当初还是你将她从阿怀手里抢下来的呢……。”
“那种背主的东西,留之无益,便让它死在外头好了。”白朔神色冷漠,语气如冰。
“啧啧……白大蛊师真是永远都那么理智。”澹台佾笑起来,“也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本座便只管袖着手,瞧这场好戏便是了。——不过天机剑尚在她手中,说不得,本座还得辛苦些,派人盯着她。待那只骷髅蛊几日后暴毙而亡,从她身上取走天机剑便了。”
澹台佾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朔。
然而他失望了,蛊师的脸上只有淡漠。他刻意的试探,在白朔那里似是连半点涟漪亦未激起。
无趣地移开目光,澹台佾搁下酒杯,起身。
他懒洋洋地告了辞,一个弹指,昏暗的房中已失去了红衣男子的踪迹。
室内,终于只剩白朔一人。
白朔很清醒。与上次在燕国时的情形不同,这次白朔一开始就对元夕起了防范之心,因此玉色夜荼蘼舒缓神经的功效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而正因为白朔自始至终都很清醒,所以他不仅仅看到了骷髅蛊对他下傀儡术,他同样也看到了,她在能杀他的时候——或者说她自以为能够杀他的时候——她并未下手。
白朔心情复杂。
若说起初骷髅蛊的背叛尚且在他的意料中,那么最后她的收手,就完全出乎他预料。
她想走,他一直都知道。他也从不怀疑,倘若她有机会,她会欢天喜地的离开他。
白朔所惊讶的是,既然她已经决定背叛他,为何竟然不对他下手。按他以往对她的观察来看,这只骷髅蛊虽然生长在仙门,却并非善男信女,何况在飞桥镇那一年,她双手早已染上血腥。
是什么教她犹豫再三,并最终收起了那只悬在他头上的利爪?
呵,难道是善良么?那只骷髅蛊难道是因为这样愚蠢的理由,就放弃了一个让自己彻底摆脱蛊师控制的机会么?竟然如此轻巧地就将自己最大的敌人放过……
素素,你真是一只,在各个方面都不合格的骷髅蛊呢……
他轻轻合起了眼。
发上,似乎还残留着某人指骨温柔划过时带来的触感。蛊师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只是想到那个总是喜欢自作聪明的家伙,将在几天后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街头……左胸处,仿佛轻轻地疼了一下,不严重,像一根扎在指缝里的细木刺,不管它,过几天自己也会好。
是的,无需理会它……这点疼痛,很快就会褪去,会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
静夜里,蛊师阖着眼,轻轻地靠进椅背里。
一灯如豆。
清晨起来,元夕将仍旧毫无反应的天机剑重新层层包裹起来,放进包袱里背在背上。
失去了剑魂的护持,元夕不得不尽量与天机剑保持距离,以免被剑误伤……其实她更想将剑放进乾坤袋中,携带方便又不惹人注意,可惜,不知是否因为她这个乾坤袋的材质太差,以至一遇上天机剑这样的至宝灵器,便死活无法容纳进去了。
那夜她离开白朔,一口气奔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奔到一个新的城镇边上,算算路程,自己离白朔所在的临潮城差不多已有三十多里,那一刻,元夕彻底相信自己已经摆脱蛊师的控制了。
而后她便靠着城墙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进城寻了家客栈,要间客房埋头大睡。
这一觉,竟然足足睡了一天。次日起来,元夕抱着被子,恍惚想到,这是她自白朔身旁逃离的第三天了……
真不可思议。她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直到这时,三天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元夕的脑海中才变得真实起来,而她开始诧异于自己的好运气。
如有神助!一切顺利得出奇!
一面感概着下次一定要寻个庙拜拜,一面收拾了包袱行李,走下客栈,撑开伞,少女打算先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然后向下一个城郭进发。
茶饱饭足之后,元夕向人打听最近的城镇要怎么走。
“往南边的城镇。”她强调。
“哦,那姑娘你可以租一条船,顺流而下,只需一天,便可到达曲水郡了。”
坐船么……
元夕顿了顿,笑着问:“请问大哥,去曲水郡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实不相瞒,小女子有些晕船,实在受不得这个。”
“唔,去曲水郡,走水路是最快最方便的,偏偏姑娘你晕船,这可难办……走陆路的话,又麻烦又费时间呵……。”
元夕想说不要紧,大哥你给我指一条路便是了……但话还未出口,心神就被路旁的另一个声音吸引过去。
“听说了么,北边那个临潮城,有个挺出名的蛊师被抓起来了。”
骷髅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