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摸不透白朔的想法。
她原以为白朔应该对昆仑恨之入骨,甚至连曾经的师父明止上仙也恨上。毕竟从上次他对昆仑预习弟子韩茗的态度看来,他对自己的前师门真是半点好感都无。
但那天在茶楼里,白朔却把那三个嚼昆仑舌根的人,收拾得这辈子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她又觉得,或许白朔还是念着一些师门之情的,毕竟是养育了他好些年的地方……
结果当天下午,在城门边,白朔和几个昆仑弟子起了冲突,差点没把那伙人弄个半死。而这场惨剧,据旁观者元夕看来,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只要白朔不去主动挑衅那几个少年郎。
当时白朔,当着那三人的面,对昆仑及其门人发表的一番感想,其言语之毒,语气之轻蔑,表情之不屑,连明知真相的元夕,都几乎要怀疑是否昆仑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三流门派都不如的破烂门户,更别说那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登时几人就拔剑而起。元夕安静看着,心中默默摇头,少年,白朔根本是故意的,他就等着你们冲过来,好拿你们撒气哩。
一柱香后,白朔面无表情地走人,身后留下一堆疼得面目扭曲的昆仑弟子。
元夕搞不清白朔究竟怎么想的,但她至少看得出来,这人现在心情绝对极度恶劣。
令人悲摧的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冒着触霉头的危险,去敲白朔的房门,因为试剑盛会就在三天后了。
屋内无人应答,大概他出去了。
元夕站在门前想了想,转身去了客栈后院。
他们住的客栈,是小镇上里最好的一家,连后院都修得花环柳绕。
此刻,院里只有一人,这相当难得。元夕的目光在院门的墙上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两张黄符。
凡是贴上这玩意的东西,会让凡人莫名地感到不安恐惧。元夕不厚道地想到,也许明天,这家斥巨资建造的客栈,就会多出一个“后院闹鬼”的传闻了。
院里的人,自然是白朔。
一袭蓝衣,宽大衣摆在微凉夜风中,轻轻摇动。他坐在石桌旁,墨发披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坐在八角亭里,亭子旁,一簇玉色夜荼蘼静静地待在阴影中,等待月华莅临这里。
元夕瞧了那株夜荼蘼几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走到白朔的三步外,发现他正望着桌上的某个事物发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元夕看到了那个会发光的小盒子。
此时小盒子里没声响,但元夕猜,白朔刚才已经用这个和那个神秘人通过话了,因为盒上有淡淡蓝光,而这蓝光正在淡去,淡去,最后完全消失。
白朔的脸藏在阴影里,望不分明。
而他身上传出的气息……元夕想了一会儿,想到一个形容——
她现在上去跟他说带她回昆仑,他十有八九不会答应。——不过!他现在一定也没心情折腾她!
多好的时机啊!“十有八九”对“一定”,她如果不过去,就是傻子。
于是元夕过去了,挨着白朔坐下。
白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出去。”
元夕没被他毫无感情的语气吓退,果断道:“白朔,你带我回蜀山吧。”
哎哟,本来想先灌一通迷魂汤,然后慢慢提这事,怎么一下子说出来了?都怪今夜的他看起来如此欠缺攻击性,让她不知不觉降低了警惕啊。
元夕扼腕,但话已出口,她也只能等着白朔的回应。
过了会儿,她听见白朔道:“你为什么坚持要回蜀山?”不待她回答,又道,“你曾说你是剑仙元璧的师妹。我记得,蜀山新一代弟子中,称得上是元璧的师妹的,只有二人,一名为元朱,一名便是上次在陆回雪身旁的元夕。你是哪位?”
元夕瞠目。他居然知道?他知道了居然还忍到今天才说破?
让自己扬起一个笑,她试图编造一个解释:“我……。”
“那天在庙外,你偷听我说话。”他截断她,径自道,“你担心那个假元夕会对不利,所以急着回去。”
元夕这次是真正呆了。
白朔面色不变,仿佛刚才他什么都没说过。
清澈的竹叶青斟入杯中,白朔举起它,凝视青瓷杯中荡漾不平的粼光。
“你想救谁?元璧?元青?还是蜀山掌门,你的师父?”他似是忽然对元夕的真实身份失去了兴趣,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你要救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慢慢地,一杯清酒见了底。放下瓷杯,他轻声道:“我不会带你去蜀山。你死了心吧。”
元夕抿唇,沉默地望着他。
“那么看着我作甚?你该感激我,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么?”他毫不留情,“一个骷髅蛊,遍身邪气,阳光一照,便化为飞灰。你还奢望什么?”
元夕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变成这样,皆是拜你所赐。”她盯着白朔,“你不能因为自己憎恨昆仑,便将全天下的仙门都视作蚊蝇。”
昆仑。她提到了这两个字。
如果是今天以前,白朔会让她在烈日下站到冒烟。
但此刻,他只是自袖中抽出一张黄纸,手沾清酒,在纸上快速移动,接着将符纸拍在骷髅蛊的肩头,下一瞬元夕就无法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白朔不再理她,自斟自酌。
当那张符纸上的酒水一点点淡去,元夕终于也停止了痛疼。恢复行动能力的她一把抓下纸符,恨恨地望向他。
这个人!这个人!软也不行,硬又打不过,难道她就拿他半点辄没有吗?
元夕恨不得掉头就走。说服白朔去蜀山?她真是急糊涂了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没有任何人能打动他,这个可恶的……慢着。
盯着径自饮酒的男子,元夕心里慢慢形成一个主意。
蓦地,她冷笑一声:“怪不得明止上仙要赶你走。恃强凌弱,暴戾恣睢,你哪里像仙门子弟?”语气带上些许嘲讽,“我曾以为你心中还对师门存有一丝感情,但今天下午,我才知道,你根本对自己做的事毫无愧疚,或许你还自以为昆仑欠了你的吧?是不是还觉得明止上仙也亏欠了你?”
话音刚落,元夕便觉得身上发冷。
不是夜风太凉,是眼前的男子,望向她的眼光,森冷。
抢在他再丢出一张符纸前,元夕先扑过去,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白朔!你就是个渣!”她盯住他的墨瞳,一字一顿,“除了用符,你还能做点别的么?有本事你说服我啊!让我看看,你身上还有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么?”
白朔冷冷地瞧着她,她很有气势的瞪回去,手下却不点儿不敢放松。
上天保佑他的力气不要比一个骷髅蛊还大……
被按住的手没挣扎,白朔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眸——那双总是笑吟吟的瞳仁里,现在写满了嘲弄。
元夕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相较她短短的二十年人生,实在经历过太多事了。所以,尽管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他却依然在她眼底深处,看到那些藏在嘲弄之下的心绪。
她在试图激怒他,试图找出他的弱点。明知激怒他的后果可能很严重,但为了能回蜀山,她不惜一搏。
许久,夜风里响起男子淡淡的回应。
“自作聪明。”
元夕一怔,就在这一怔中,白朔忽然手腕一个翻转,反握住她的腕骨,一个使力,将她狠狠掼在石桌上!
元夕痛得脸都皱起来了。
白朔看也不看她,径自斟酒。
寂静的夜空中除了偶尔的蝉鸣,只有骷髅蛊忍痛的抽气声。
好一会儿,元夕慢慢直起身子。
摸着磕到的手骨,元夕怔了半天,长长一叹。
“我实在没办法了……白朔,不如你直接说,怎样才肯带我去蜀山?”
白朔不答,拿起酒壶,向杯中倾倒,半天才出几滴——空了。
“打酒去。”他敲敲空壶。
“给你打酒你就带我去蜀山?”
“不带。”
元夕撇嘴,又听白朔道:“不过,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秘密听总比没有强。
走出八角亭的时候,元夕又看了看那株玉色夜荼蘼,抬头看看夜空,莫约再过一刻钟,月亮的光华就会落到它身上。
半炷香后,石桌上一字儿排开三个酒壶,装的皆是店里最醇最烈的酒。
喝吧,最好喝个酩酊大醉,然后我就……哼哼。
她的目光在三壶烈酒上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问白朔:“酒拿来了,你说的秘密呢?”
白朔先自饮了一杯,才不紧不慢道:“那个秘密是……。”他一顿,似是察觉出什么,然后嘴角微勾,似笑非笑,“我的酒量很好,这几壶酒,还醉不倒我。”
被说穿心事,元夕脸一热,但她装作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拍着桌面道:“‘我的酒量很好’——这算什么秘密?不算不算,换一个。”
白朔不置可否。元夕自己心虚,又想着反正他也不可能真的给自己听什么秘闻,索性也不去追究,只不断纠缠于他如何才肯带自己去蜀山。
最后白朔似是终于被缠得烦了,问:“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去?蜀山除了你,都是瞎子么?如果他们没一人发觉那个元夕是假的,你还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元璧师兄和师傅或许会发现的……。”
“那你就更无需回去,他们自己会处理那个假元夕,谁需要你傻乎乎地赶回去报信?”
元夕一噎。
隔了会儿,她才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她抬眼,望着他,“但是,明知有人想对蜀山不利,我哪里还能理智地分析那么多?蜀山是我的家,那里有我所有的亲人。对方有备而来,那个假元夕看起来和……真元夕一模一样,甚至可能连她的爱好习性都能逼真仿冒。”
“所以,就算他们认不出……那个元夕是假的,也是正常的。”她如此道,神色认真。
白朔淡淡道:“你说你无法理智分析,我看你倒是清醒得很。”
元夕摸摸鼻子:“也不是……只是这样一想,觉得心里比较舒服。”
“所以,其实你还是在意他们认不出这件事?”
“都说了他们未必认不出来啊!”她瞪着他,然后挫败地垂眼,“是啊是啊,我在意!我讨厌他们认不出那个元夕根本是假的,讨厌那个假元夕,讨厌她扮成……。”
她猛地刹住那句“扮成我的样子”——“……扮成蜀山弟子。”
扬起一个不在乎的笑,她道:“但那又怎样,我还是要回去。他们辨不出真假,过后自然有人找他们晦气……现在,我要对付的是那些胆敢觊觎蜀山的人。”
她的脸上有坚定的神采。而看着眉目疏淡,仿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的白朔,她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白朔,难道你真的对昆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明的气息,像是微微的暖,像是缓缓的风,一字一句,都要勾他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
“对于明止上仙,你真的只有憎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