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雪快速地转过身,但是她立刻被身后这个铁塔似的男人吓住了,吓到她的不光是他的猛然出现,还有他非人的表情。那是一张扭曲的凶险的脸,他的瞳孔缩到针尖般大小,放射出凄厉的光芒,她抬头看着他,就像一只百灵鸟抬头看着一只在它头顶上盘旋的鹞鹰的感觉一样。
“黑牛?”她惊叫着。
这是他的名字,可他的名字早已唤不回他的灵魂。他爆发了,动作快地像个饥饿的野兽,那双铁钳般的手因邪灵的入侵更加有力,一下就紧紧地握住了郝雪柔嫩的脖子,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掐了下去,直把郝雪的生命像挤牙膏似的挤尽为止。
她口袋里的音乐仍然在不合时宜地一个劲响着。
一楼楼梯口值班室的护士躺在地上,艾超忙去查看,周林和韩火疯了一样地跃上楼梯。
化检室的门敞开着,郝雪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一条腿无力地弯曲着,脖子像折了一样,头倒向一边,脸色比她身上的白大褂还要苍白。
周林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他的脸慢慢变成了一副难以缓和的死人面具。韩火蹲在地上倾听郝雪的心跳,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周林,周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胸部开始发紧,喉咙开始收缩,呼气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衰竭了,内心的悲伤、愤怒、恐慌一起弥漫开来。冷汗浸透了他的身体,太阳穴的血管怦怦地跳着,血液涌流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向后靠在墙上,电话“呯”地掉在地了,他整个人也慢慢地向后滑下去,像是自己也被抽去生命一般浑身瘫软。
艾超这时也跑了上来,喘着粗气说:“那个护士被人打昏了。”看到地上的郝雪,艾超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韩火这才想那个瓶子,他忙在架子上找,看过一遍后对正在发呆的艾超说:“瓶子不见了。”
与此同时,楼道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女人尖叫。韩火和艾超对视一眼,两个人立刻朝那个声音跑了过去。
屋子里只剩下周林和他死去的前妻。他的心脏在她的尸体面前如纸一般脆弱,犹如被胸口碎大石一般抡圆的铁锤重击,当场碎裂。
太多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撞击着,人们总不知道自己拥有着一些宝贵的东西,直到失去时才发现。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她了,但此刻他发现他心灵深处的那个依托突然不见了,心像是在一直不停地向下坠。
周林陷入了极端无助的悲恸中,他的心在抽搐,五脏六腑仿佛在被一把钝刀劈砍。
他慢慢爬到她旁边,双手紧抱着她的脸,泪水满眶,全身发抖。
他发现怀里的郝雪是那么单薄,粉颈是那样纤细,香肩是那样消瘦,她强装硬朗的外表其实是那样脆弱,就像个小女孩一样易受伤害。而自己却从未体谅,记忆中的自己只有索取、对抗、冷战和漠视。
他抱着她,泪水横流,她却无动于衷,此刻他愿意用自己剩下的生命来换回她的一个拥抱,哪怕只有一分钟,只说一句“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从头至尾就像一只愚蠢的麻雀,只看到地上的大米,却无法理解用木棒支起的箩筐。
悔恨吞噬着他的心,他多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场角色扮演类的游戏,那么自己所有愚蠢的行为就可以用一个恢复键挽回。
可现实从不眷顾悲惨,生活就是生活,时间毫不停歇,命运从不留情。命悬一线时没有谁挺身而出,痛不欲生时也不会有导演出来喊收工。
这一刻周林所失去的不仅仅是前妻,还有他的理想,探索真相的梦被残忍的宿命之手一一掐灭。内心的希望,就像被扔进水里的烟头,“哧”的一声,全部破灭了,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内心的世界已经全部归零,未来已不是充满惊奇和期盼的世界,有的只是一个个屈死的灵魂的纠缠。
天色越黑,屋外的一切越模糊,玻璃上的影子越清晰,架子上瓶子们映在玻璃上如同一个个狰狞的鬼魅,还有一个悲恸的男人抱着一个渐渐冷却的女尸。
这时周林掉在地上的电话响了,振动着在地上转圈,他想韩火和艾超可能已经追上了凶手。周林捡起手机,机屏上显示的名字是刘艺,他接通了,马上他就听到了电话那头刘艺凄厉的呻吟,“怎么了?”刘艺的声音里的绝望通过电波传来,让人难受。
“周林,”她低声叫着他,声音听起来恐惧细微、游移不定,“他在我的病房。”
“谁?”
“黑牛,他抱着……”刘艺的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只有紧迫急躁的嘟嘟声在回荡。
刘艺提到的名字让周林心中怒火猛然腾起,那是一种心如槁灰的恨——对黑牛和他抱着的瓶子。他慢慢放下郝雪,站起身。周林走了出去,越走越快,开始跑,像是发了疯一般,直奔仇人。
刘艺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黑牛,黑牛的可怖的眼神仿佛曾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还有那低低的说话声,像重浊的号叫,“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儿。”
“告诉谁?”
“周林。”
……
周林冲进病房,床上的刘艺已经半失去意识,完全瘫在床上,她的眼睛直瞪着,脸是白色的,嘴唇发青,嘴里没有气息,眼看快要死了。
周林似乎都能触摸到那湿热厚重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
床的对面站着黑牛,他的双眼上翻着,像是在发功一般死死地盯着刘艺,黑牛的一只手抱着瓶子,瓶子里的眼睛也看着她。
周林不再犹豫,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猛然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黑牛冲了过去,两人一起把隔开阳台和病房的推拉玻璃撞得轰然碎裂。黑牛怀里的瓶子也掉在地上摔碎了,那个长着一只眼睛的东西滚落在地,周林的冲力把黑牛从屋里顶到阳台,又把他从阳台顶了下去,黑牛并没有从楼上摔下去,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阳台的铁栏杆,身体悬在八楼高的空中。
周林半跪在阳台里面,头上脸上都玻璃划破了,脸上蜿蜒着几道鲜血,一只手抓铁栏杆,另一只手抓着黑牛的胳膊,他并不想拉他上来,但他也并不想让他就这么掉下去,周林愤怒地看着黑牛,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要杀她?”
黑牛痴痴的眼睛里竟有着笑意,那种知晓天机似的得意的微笑,和原来的痴傻判若两人。黑牛这种让人惊异的转变,看起来就是一个演员在扮演着另一个角色。
“因为你能让她活过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什么?”
“你知道怎么做。你们还会有个孩子。”黑牛的眼睛带着邪恶的笑意向周林的身后看去。
周林的目光跟随着黑牛的眼睛,看到了地上那条肉蛇的一样的东西,它两排牙齿中间的眼睛在看着他俩,周林惊愕地看着那只眼睛,想着黑牛说的话,脑袋里一片混乱。
黑牛的手松开了,摔了下去。周林转过头,似乎在和半空中的黑牛对视,这一刻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黑牛砰然坠地。黑牛仰天躺着,向上看着,他的头就像一瓶摔破的血浆,鲜血从后脑勺慢慢四下流开,从上面看如同一朵正在缓缓盛开的暗红色的花。
周林呆坐在栏杆旁,看着下面的黑牛,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人围了过来,周林看见不远处韩火和艾超也跑过来,停在黑牛的尸体旁,他俩抬起头,看着楼上的周林。虽然周林看不清楼下两个人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全都惊呆了。
突然间,周林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屈死的灵魂,自己并没有复仇。
他转过身盯着那只眼睛,向它走了过去,他想踩碎它,就像车轮碾过橘子一般汁水四溅。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毁了这只眼睛。
床上的刘艺已经晕了过去,地上的碎玻璃借着屋里的灯光反射着地上那只昂起的扭曲的眼睛。
周林抬起脚,一阵风从破碎的门吹了进来,卷起了窗帘,窗帘轻轻打在周林的身上,像是在抗议,他看着那只眼睛,抬起的腿并没落下。
你要让她活过来。
孩子!
这句话就像是催眠师的怀表,在周林的心里荡来荡去。
周林的腿慢慢放了下来,他盯着这个怪物,一个想法渐渐在脑子里成形,让郝雪重生的信念在血液中汹涌奔流,大脑中一切的理智,一切的正义,一切凶险的后果正在消失。
周林现在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的确,命运是解释世事难料和厄运连连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的妙处在于,命能解释人生中任何的事情,幸与不幸,似乎都是某种不可测的力量安排好了的,一旦这个掌握命运的力量被当作解释人生中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那对自己的遭遇就会听其自然,不会再有任何偶然,或是不再相信还有其他任何改变。
周林心甘情愿地把逻辑和理智扔到了九霄云外,他觉得此刻的现实对他来说绝不是偶然、无意的,而是早有预谋的。
信命的人必定认命。
刹那间,周林决定不再反抗,顺着它给他指引的那条路走下去,不管是思想的决定还是那只魔眼的引诱。
这时两个护士出现在了门口,看着周林满脸的鲜血和直愣愣的眼神全都不敢靠近。她们看到周林弯下腰在满是玻璃碴的地上捡起了个什么东西,放在了怀里,向门口走来,她们把门让了出来,周林痴痴地走了出去。
有人害怕去墓地,有人害怕去火葬场,还有人害怕看到别人家的丧事,害怕这些地方是因为人们相信人死后确有灵魂。其实灵魂在脱离肉体后的第一站,更多的是在医院,这里才是死神长住的地方。可人们在医院里只害怕太平间那个地方,害怕一些没有灵魂的躯体。
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在楼的底层,这里的尸体只允许停放一到三天,可这次或许可以例外,因为郝雪是这家医院妇产科的主任。看尸人老许今天忙得很,因为今天来的人特别多,有医院的主要领导,有公安局的司法人员,还有郝雪的家人,郝雪的被杀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凶手竟被她的前夫推下了楼,而郝雪的前夫竟然也失踪了,案情扑朔迷离,说什么的都有。
她的尸体和杀她的凶手的尸体之间虽然只隔着一个空空的铁柜子,可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却没人能猜得透。
夜里两三点,老许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睡得正香,他就睡在停尸房的旁边,虽然他从来不做什么关于鬼魂的梦,可他睡觉总是开着灯。
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看了看表,高声问:“谁?”
没人回答。
又是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老许有些纳闷,可他根本没有往凶险的地方想。可能医院里的什么人,老许想。
“等等。”他起身开门。
一个陌生人,头发蓬乱,脸上有些伤和颓废的青色胡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老许的感觉里面好像有个活的东西在轻轻地动。
“你是谁?干吗?”
来人说话声音嘶哑:“我是郝雪的丈夫,我来看看她。”
老许心里一紧,虽然他听到了一些传言,可他知道这个人在郝雪死后就失踪了。老许一时不知怎么应付:“你?这么晚了,明天吧。”
“我只看她一眼,马上就走。”他语气坚定,似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老许无奈地说:“好,我披件衣服。”
老许打开门,开了灯,停尸房里阴冷干净,一排高大的停尸柜闪着银光,他往里走,周林跟在他身后。老许在其中的一个柜子旁停下了,伸手拉出了抽屉。
郝雪的周身冒着凉气,她还穿着死前的那身衣服,安详宁静、苍白美丽。
老许表示同情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发现,周林的脸上并没有他常见的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紧张,甚至是兴奋,好像他妻子的尸体会带给他什么惊喜似的。而且他手中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动得更厉害了。
同时他发现一股淡淡的腥味开始在空气中扩散,那气味的源头竟来自周林而不是尸体。老许害怕了,他想快点离开这里,便说道:“你在这儿待一会,出去的时候叫我。”他转身要走。
“我要带她走。”周林开口说。
“啥?”老许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吃惊地说,“不行,不行,没有批准,谁也不行。”他看到被拒绝的周林看着自己,目光中竟有一种阴冷的恶意,但这眼神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缓和了。
“那算了,我明天来。”
老许松了一口气:“好,明天你去把手续办了再来。”
“嗯。你把这关上吧。”周林退到一旁。
老许站在柜子的一头迈步向里推着,停尸柜就要合上了,周林走到老许的身后,老许以为他要先出去,可是突然觉得脑后生风,紧跟着一股力量重重地打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他眼前一黑,顺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