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汽车在乡村的路上快速地颠簸前行,墓群渐渐远去。大雨倾盆,雨滴在车大灯的光照里犹如一根根斜插在地上的钢丝一样发着光。
半个小时后,汽车驶上了公路——109国道。周林把车慢慢停在了路边,艾超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这里的雨小一些,雨水使路面在夜里发着亮,周林推开了车门,走下车,看着他们来的方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雨中默默地站着。墓地里的雨有着让人焦躁的土腥味,可这里的雨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附近的树木都显得分外暗淡,像蒙着一层迷雾似的。
四个人都下了车,韩火披着那件湿透的衣服,站在周林旁边用手拨弄着湿淋淋的头发。他顺着周林凝视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刚要说话,周林说:“马小清从坟里出来后,就是从这里上的公路。”
“应该是。”
他对刘艺说:“你那晚坐的中巴车是从哪个方向驶来的?”周林用手一指路的另一个方向。
“嗯,马小清大概就在前面上的车,然后车开出去没过多久我就下车了。”刘艺回答。
艾超说:“再向前一段路,就是车祸地点了。”
“那里可能就是去海子湖的路。”周林说。
四人上车,向车祸地点开去,公路上留下了两条满是泥水的轮胎的痕迹,被雨滴冲洗着。汽车向前行驶,车上的人一路揣测着沿途曾发生的事情。虽然车祸已经过去了三四天,现场也被清理干净,但是艾超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车祸发生的地方。
路边一排整齐的树丛被撞得东倒西歪,汽车的残骸早已被拖走,田间还有中巴车侧压过的印记,大雨正在为这曾焚烧过的土地冲洗疗伤。
更有力的证据是:一条乡村的煤渣路就躺在距离翻车地十来米的地方,这是在女票员的谈话记录里特意提到的,马小清曾要求汽车往这里拐。
这条路在他们汽车的左边张开了大口,地上的雨水横流,就像一个流着口水的妖怪的嘴。
车里的人目光凝重地看着这条黑黝黝的小路,周林对韩火说:“她一定从这里走了。”他把手伸出车窗外,向艾超的车挥了挥。
汽车又发动了,缓缓驶上了这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路,艾超的警车默默地跟在后面。
如果你对这个世界上非正常的无法解释的东西产生了好奇,那么你安稳的生活就注定要被打破,你得经受恐惧、惊吓,还要面对各种看不到结果的选择。当你一次次战胜恐惧,穿过迷雾,一步步向真相逼近时,也许下一个更恐怖的危险正在等着你。
生活总是这样,才渡过难关,又得经受考验,就在眼前这条黑色歧路的前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雨渐渐小了,如丝如麻,透过紧闭的车窗传来阵阵沙沙声,像是有个巨大的神灵在看着他们叹息。路两边的草木在雨水的雾气中昏昏沉沉,瑟瑟抖动,这场雨坚持不了多久了。
路旁的景色一会儿是大片的田野,一会儿是静悄悄的村庄,路面变成坑坑洼洼的土路,路两旁出现了很多岔路,但都没有引周林拐弯的兴趣,他直觉里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路的尽头。车又开了半小时后,路两旁的地貌起了变化,路越来越难走,周围也越来越荒凉。
雨彻底停了,韩火摇下车窗,一股雨后的清凉味道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但是这味道里还有其他东西,一股熟悉的味道,韩火想起来了,这是大片湖水的气味,韩火的眼睛开始在荒凉的土地上寻找湖水的影子,没过多久,远处一片大湖走近了他们的视线,车越来越近,湖越来越大。它像个巨大的怪兽静静地卧在地上,等待他们的到来。
土路在离湖不远的地方消失了,车子只好停了下来,四个人下车后,被眼前湖的夜景惊呆了。惊呆他们的不仅是这片湖的突然出现,还有伴随着它的那种凄凉的诡异,从这里望去,黑夜里的湖水反射着月影微弱的光芒,微风送来淡淡的水腥味。湖边白杨树上的叶子跟着风婆娑拂动,地面上的杂草还挂着水滴,月光和水汽浸润的空气让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他们踩着杂草和泥向湖岸走去。
雨后的云彩着魔般地从月亮下面穿行,地上的云影在缓缓地移动,湖面跟随着云彩倒影的斑纹变化万端,就像一面黑影重重的大镜子。当夜风揭开遮掩着月亮脸上的乌云时,湖面就如同起了一波波银色的涟漪。
湖边,几个人的身影在这狰狞的夜色下显得那么渺小,脸庞夹杂着迷惑的阴影。
韩火开口问:“她是到这儿来了?”
周林说:“肯定是。”
艾超问刘艺:“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嗯,来过,就是马小清自杀的第二天。”
“她再次从墓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到这里。”韩火低声说,仿佛在害怕被马小清听到。
周林也不由自主小声说:“嗯,这儿是附近最大的湖了,她想找个地方把肚子里的那玩意生出来。”
刘艺说:“那你估计她把那东西生出来了吗?”
“不知道,”周林沿着湖边慢慢走,三个人跟在他身后,“我记得她的遗书里有句话‘我不能就这样被控制’。”
艾超说:“马小清早有预感她会被肚子里的东西控制。”
周林说:“我觉得她在自杀时已经被控制了,不然怎么会从家里步行十几里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自杀。”
韩火说:“她只是被另一个生命控制的行尸走肉。”
周林说:“那个东西是从湖里来的,它要回到湖里去。”
艾超说:“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四个人都被脑子里那幻想的马小清肚子里的东西所震慑。
湖边并没有路,四个人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走,穿行于月色下的荒野。湖边的夜晚虽然也阴森,但周林觉得远没有马家滩的坟场那般黑暗恐怖。
他们在一片不规则的树林里停下了,周林说:“咱们这么走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样子这湖还大着呢,”他对刘艺说:“你还记得马小清的尸体是在什么地方捞起来的吗?”
刘艺说:“我记得离一个破庙不远。”
周林说:“我再去那里看看,如果没什么发现,我们就明天白天再来。”
韩火的手电四下里扫着,说:“好,我找个高处,看看那个庙在哪儿。”
他的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往回走,突然夜空中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女人的悲泣,像是呻吟,像是呜咽,又像是一个人在有气无力的低诉。这哭声没有任何方向性,它不是来自任何方向,它又来自所有方向,就像是耳鸣一般在脑海里回荡,侧耳倾听时却又若有若无。
周林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到了这阵哭声,还是自己的想象。但是四个人惊慌的目光一经对视,恐惧在他们的中间无声炸开,袭透全身。
那骇人的哭声,一会儿是悲伤的低语,一会儿又变成痛苦的抽泣,任谁都永远无法把它淋漓尽致的描述出来。
四个人借着月色在黑暗中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那哭声的来源,然而在他们所看到的范围内只有摆动的树影和被风吹皱的水面。那哭声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搅到风中,搅到了树叶的响动中,一点儿都听不到了,就像从来没有响起过。
一股凉意钻进周林的脊椎,直透脑门。这哭声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有上百只的毛毛虫在皮肤上爬行。他脑海里清楚地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浑身水淋淋的从湖面升起,头发湿漉漉向下滴水,瞪大的双眼里全是眼白,没有一丝黑色的眸子,眼眶里像是放了两个剥了皮的鸡蛋。腹部高高隆起,当她试着说话时,汩汩的湖水从她张开的嘴里涌出,但是流出的水并不妨碍她说话,她说:“你好,请问你是周记者吗?”声音清脆悠长,就像夜晚的寺庙里,风吹塔角的铃铛声。周林被自己的这个幻觉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这是自己的想象吗?不是的,那不是幻觉,不是风吹树影和他自己想象的混合物,那是外力强加的状态下瞬间瞥见的鬼怪。
他有点胆怯了,经过了坟场的恐怖磨砺后,又听到这幽灵的哭声,他开始觉得真正的危险向他们靠了过来。在坟场所有的惧意全是来自想象,可这哭声,虽然缥缈不清,听不真切,但他们确实全都听到了。
显然,这可怕的哭声让他们对这整件事的好奇,还有死者的同情心已经被自身性命安危的恐惧代替。
刘艺更被这声音吓得魂不附体,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艾超的胳膊。可是艾超也好不到哪去,从小到大所听到的鬼故事里,鬼魂的出现不都先是用一阵哭声当前奏的吗?
艾超费力地甩了甩头,转过头看着韩火,韩火竟然还在夜色里寻找,双眼紧紧地跟着风的移动,艾超正要开口问他看到什么,却见韩火用手一指,“你看!”三个人同时抬眼望去,远处的湖边树丛里静悄悄的,树影婆娑,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韩火话音一落,就毫不犹豫的向他手指的方向跑去。周林完全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边跑边想:韩火看到了什么?他怎么会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呢!
周林想努力跟上韩火的步子,可他又担心把刘艺艾超甩的太远,两难中,鞋底的泥越来越厚,韩火却越跑越快。
艾超和刘艺也只好远远跟着他俩跑,狼狈不堪。
几分钟后,他俩追上了周林,周林一个人扶着棵树喘着粗气,艾超问:“人呢?”
“不知道,跑太快了!”
“你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跟着他跑。”周林叹了口气说:“这小子是贼胆子!”
刘艺突然说:“他带电话了吗?”
周林忙拿出手机给韩火拨过去。电话在响到第五声时通了,那边传来一阵急切的喘气声:“啊?”
“你不怕死啊?乱跑什么?”周林又气又急。
“我看到一个人影,不过没追上,没影了!”
周林心想,还好没追上,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呢。忙说:“别追了,你在哪儿,先回来。”
“你们过来吧,我看到那个破庙了。”
三个人顺着韩火方向走去。雨后的树叶被月光照得发亮,浅薄的土地上长着各种卑贱又顽强的杂草,泥洼的积水倒映着片片天空,三个人的裤腿被泥水打得湿淋淋的,鞋底的泥巴粘了厚厚一层,越走越吃力。
不远处,韩火的身影渐渐清晰,更远的地方,一幢快要倒塌的庙宇孤零零地立在湖边。
自从这儿的村里人有了天气预报后,海子湖旁的龙王庙一炷香也没燃起过,这里已经是一处名副其实的破庙。
四个人刚到一处,韩火就问:“马小清的尸体是在哪里捞上来的?”
“那个破庙前面不远。”刘艺回答。
和那天刘艺第一次到这里的景色一样,只是天幕换成了黑色,四个人缓缓前行,除了他们四个,似乎再没有别的人目睹这雨后的黑色湖畔了。周林觉得他们在收缩,仿佛他们的生命力萎缩到了只剩下一半,而湖畔大地却突然膨大了一倍,凶险莫测,并带着一种阴沉的力量,威胁、逼视着他们。
就快到那个破庙的跟前时,刘艺抬手一指:“就在那个位……”
惨了!
她伸出去指点方位的那根手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得缩了回来。
就在她指点的地方竟然有个人躺在那里,月色很干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个人躺在那儿,躺在马小清曾经躺过的地方。
幻觉!
刘艺告诉自己,一定是幻觉。
那天马小清的尸体给自己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现在我看到的只是视觉上的残影。
刘艺慢慢转过头,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旁边的三个男人,离他最近的是周林,她看到他一副吓人的表情,周林睁圆着双眼,看着刘艺指给他的方向,眼球向外突着,惊愕得几乎将眼睛瞪出眼眶,嘴巴张得大大的,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刘艺不用再看另两个人的脸了,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臀间和脊椎上升直到下巴,牙齿在打架,她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惨了!
四个人齐齐愣在那里,全都口干舌燥、血脉膨胀。
那个曾经摆放过马小清尸体的地方,现在又有一个人躺在那里,和四周被践踏的乱糟糟草地一起,形成了一幅糟糕不堪的画面。
韩火的手电光在那个躺着的人身上扫着,几乎能从那光线中看出他的手在颤抖。
尽管如此,刘艺还是认出了那个躺着的人,惊叫道:“马小……”突然,她似乎被自己叫出的这个名字吓坏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声音戛然而止。
三个男人在前边,一个女人跟在后面,四个人慢慢向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孩靠了过去。
在离她还有三四米的地方时,在场的四个人都看出这个女孩这次毫无疑问是死了。
这具尸体最惊心动魄,最不可思议的不仅仅是因为她又出现在这里,更是因为她那没有一点血迹的被撕开的腹腔。
一件糟朽不堪的黑色寿衣裹在她身上,在腹部向上翻卷着,露出了她快要发腐的腹腔。
她的尸体像是被野兽袭击撕咬过似的,肚皮向外翻开着,内脏仿佛被掏空了,黑洞洞的,让人不敢往里看,分明有个东西曾从那里破腹而出,在肚子上留下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口子。
三个男人的目光跟随着韩火的手电光的移动上下看着这具尸体。刘艺站在周林和韩火的身后,从他俩的中间看着马小清的尸体。恐怖的虐待成性的手指又来抚摸她的心脏了,随着她的心脏节奏,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急速冲击着她的心脏。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仿佛是要压住心脏的狂跳,但不管她用手压还是不压,她的心跳都不打算减缓,她站在泥水里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她闭上眼睛,慢慢地蹲在地上,不想再多看一眼。
马小清就那么双手张开躺在那里,身体单薄瘦小的让人难以接受,脸庞夹杂着灰烬和阴影,眼珠就像两个色泽暗淡的脏珠子,溢满了黑绿色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双眼绝望地半睁着,保留着濒死前的目光,仿佛是对虚空中的某个生命怒视着。
周林只觉得阵阵阴风涤荡周身,仿佛全身的毛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剑。
艾超觉得一股呕吐的力量从胸中涌起,他忙转过身,看着别处,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股劲道强压了下去。
韩火掉转目光朝他俩望去,想从他们的眼睛里借助一丝勇气和力量,但是他失败了。他觉得这具尸体露出的那部分肚子,实在是让人头晕目眩,他把手电递给周林,脱下披在身上的雨衣,走到尸体跟前,弯下腰,轻轻盖在马小清裸露的肚子上。
三个男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马小清。在此之前,她神秘而可怕,他们对她充满了好奇。果然,她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在今夜,带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恐怖震撼。
四个人在诡异的湖岸看着这具可怕的尸体,湖水、荒野、月色、尸体,形成了一种沉沉的神秘的压力,天地间似乎有一种不测之威在俯视着他们,让他们全都不知所措。
湖面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划破了阴沉沉的寂静夜空。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韩火,他似乎总能最先从恐惧中到达冷静。“看来它已经从她的肚子里出来了。时间不会太长,而且,”他的手一指湖面:“它肯定就在这片湖里。”
周林没有作声,他才从惊愕的状态回过神来,他望了望四周,然后转过头看着刘艺。她蹲在那儿,浑身在微微地发抖,抬起双眼和周林对视着,目光呆滞,完全被恐惧麻痹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这具尸体应该怎么处理。”艾超也恢复了镇定,以一个警察的思维考虑着当下的情况:“不能让她在这儿,明天村里人一旦发现,那就炸锅了。”
韩火说:“拉回去?”
艾超说:“不可能,拉回去放哪里?怎么处理?怎么向人们解释?”
“那拉到坟地埋了?”韩火看着周林说。
周林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了,“来不及了,还没到坟地天就亮了。”
“那怎么办?”
周林咬咬牙,无奈地说:“就地埋了吧!她两次的死亡都在这个地方,注定要葬在这里了。”
艾超和韩火对视了一眼,心想:虽然不太妥当,但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