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畔,那一片老宅子前,程贺驻足于此,看着面前的宅子唏嘘不已。
就像程全没有告诉他老爹自己在偷偷上私塾一样,程贺也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程全。
此时已是深夜,湘州和它的居民一同安眠,青柳畔只有虫鸣而无人声,程贺推开老宅大门,迈入宅中。
御龙将军麾下骠骑左先锋,这么响亮的名字,哪怕程贺只是曾经的左先锋,现在他家住昊天边境的湘州,所居的房屋也只能算上湘州里最差的一类,生活艰辛让这个男人不得不整日外出卖体力来挣微薄的工钱,这是一个昊天数一数二的精英部队里的左先锋该有的下场吗?
程贺环视了一下这个宅子,庭院不长却宽,左右两侧分有东西两厢,整座宅子坐北朝南,不过这样的布置却显得整座宅邸看上去要比实际上要窄小的多。
没错,程贺身份不假,只不过他从未跟程全提及自己的这个身份,不仅是程全,整个湘州,没有一人知道程贺刻意隐瞒起的这个身份。
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原因很简单,现在的昊天国君正是当年起兵的太子昇,而今日距离崇关役,相去仅仅十三年。
新旧王朝的交替对于程贺来说就如昨日记忆在他脑海中倒映盘旋,一番苦涩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御龙将军只有一个,只存在于前朝,对于程贺来说,那个人不仅仅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挚友,也是他的好兄弟。新皇登基,废除昊天境四大要塞将领职务,更是对上至朝内高官,下至民间百姓都下了禁令,倘若谁再提起那崇关役中的御龙逆贼,便当刑部伺候。
前朝英雄,当今逆贼,只论成王败寇便罢,那至死不渝、心系昊天江山的忠心,又怎能惨遭如此埋没的下场?
程贺心怀悲怆,如今年已四十有七的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走向了西厢,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程贺扯下早已绕墙而上的藤蔓,展露在夜空下的居然是一扇石门。
二十年了,没想到还会再踏入这座宅子。
程贺穿过石门,走过一条小径,展露眼前的是好大的一块庭院。
庭院虽然废置依旧,但依然能从现在残破的布置上看出,当年这里曾一度繁花似锦,门庭若市,主宾相向,对酒当歌,听流水,赏百花,赋诗歌,阔谈理想抱负。
可惜了。
程贺踩在裂开的石砖上,现在的这里如同断壁残垣已是人去楼空,说不清道不尽的唯有回忆。
程贺来到一棵老槐树下,花落景衰,曲终人散,唯有槐树长着茂密的枝叶,守着老庭院招摇,程贺的手拍在槐树上,老树猛地一颤,稀稀疏疏落下一片叶子。
程贺的手掌抬起又拍下,老树依旧还程贺一片落叶,但当程贺三拍槐树的时候,老槐树落下了大片的叶子,而就在这落叶飞舞的帷帐中,一个头顶高帽的老人从庭院深处走了出来。
“果然是你啊。”
程贺仿佛早就预知了将要现身者为何人,而现身的老人,正是偷偷给程全上了七年私塾的邹先生。
“只能是我啊。”
邹先生站在程贺面前,任凭落叶飞舞,飘落在他身上。
“将军说过,众将士凡有难者,入庭院,只要三击槐树,将府必当有人出来为其排忧解难。将军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做管家的,怎么能让将军食言呢。”
“只可惜,来的人是你,却不是将军,将军也不可能再来。”
…
…
天快放亮,程全却已经起床,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间。
昨晚程贺的吼声吓的这个少年心里忐忑不安,老爹的脾气程全也是知道的,虽然是气话,但是只要他说出来就一定回去做,今天真要让爹找到了先生,恐怕真的要给先生惹不少麻烦。
程全心里现在烦乱的很,先不提自己以后如何修学,师恩如山,程全还未报恩于师又怎敢容爹做出伤害先生的事,情急之下,程全比平时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为的就是赶在爹之前到先生那里。
蹑手蹑脚走出房间,程全小心地环视四周,确定家里没有动静之后,程全有悄悄溜向家里大门。
谁知眼看就到门口了,老爹那杆火缨枪却不知为何拦在了背光的桌子边上,程全一个不小心被火缨枪绊倒,头狠狠地磕在了门槛上。
“咚”的一声,程全抱着头,这一下磕的不轻,少年满地打滚咬着牙死忍着不发出声音,哪知打滚的时候又碰到了家里的桌子,那久经风霜的老桌经不住这一碰,居然断了个腿整个塌了下来。
又是一阵嘈杂,这次的动静大的连隔壁邻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程老爹没理由听不到,也就是说,程全已经被发现了,并且程贺很快就会一脸凶神恶煞的从房间里走出来,现实家法处置程全,然后就会提着火缨枪去老宅子那边找邹先生……
“啧。”
不能等爹出来,就算早一点也好,先让先生躲起来,决不能让爹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程全决定来的突然,但是也不容他多想,少年撞开大门拔腿就跑,而跑去的方向,自然是青柳畔。
破晓前夕,湘州沉浸在无声无息的黑夜之中,街上没有灯,天上没有月,摸黑跑在路上,程全免不了一路磕磕碰碰,而就算如此,程全也不肯放慢速度,因为他知道,他老爹程贺现在很有可能正提着火缨枪在后面追赶,自己又哪里敢放慢步子。
跑过青柳畔,上了小桥,程全大口喘着粗气,终于到了老宅前,但就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程全惊异的发现,老宅子的门居然是开的。
“不好!”
程全暗叫一声,恨不得用力给自己两巴掌,从家到青柳畔,再到老宅院实际上是饶了个弯路,平日里是为了叶柳给的一笼包子,今日赶急,怎么也傻傻地绕弯过来了!
说不定爹已经进去了呢。
想到这里程全心头一紧,快步冲进宅子里,果不其然,在老宅子的庭院里传出了程贺说话的声音……
“爹!手下留人!”
程全钻过西厢旁的石门,大喝一声,只见庭院里,程贺和邹先生正面对面坐在一张破损严重的石桌前。
二人似乎正在交谈,听到程全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石门的地方。
“真是个心急的孩子。”
邹先生摸着胡子,一脸笑容颇有深意,程全见庭院的气氛并非他所想那般,便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算了,真是拗不过你们。”
程贺叹了口气,从石桌前站了起来。
“全儿。”
程贺招呼了一声,人也同时走向程全。
“从今日起,你就继续安心跟着邹先生学习吧,爹,允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