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东南沿海正处无序状态,倭寇是国家的心腹大患,在前后20年间,东南沿海数十万人被杀,数十座城池被攻破,数十个倭寇便敢于大摇大摆地穿过数万大军把守的大城南京,在他们最终被歼灭前,至少屠杀了两千多平民百姓。那些违海禁通番的海商以漳泉人为骨干,许多海商乐做内援,延引日本人和葡萄牙人到闽浙沿海贸易。闽浙沿海大姓往往从走私中获取利润:相互勾连:显贵家族尤为突出。至于普通百姓,一旦番舶靠岸,人们都争先请到家中交易:乐此不疲,因为即便是日常饮用,也可取得数倍利润于平日。
朱纨采取铁腕政策,厉行海禁,凡是双桅的航船一律销毁。
与此相反,官员士绅却主张让葡萄牙人通商合法化来消弭紧张局势。
朱纨报告皇帝说:“治海中之寇不难,而难于治寇引接济之寇治寇引接济之寇不难,而难于治豪侠把持之寇。”实际上,他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一张铺开的大网正在等着他。这张网里有朝臣,有巨商,也有所谓的“狡民”。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浪潮中,士与商、商与寇,他们之间有许多关联。
他直接向朝廷检举了一群参与走私活动的官宦的名字:许福光,同安县的养亲进士,与海寇联姻,家族由此富有林希元,考察闲住佥事,一个主张通商并且身体力行的人,假借渡船之名,造了许多违制式大船,用来运输海贼赃物和走私货品……一时间,自宁波、定海到漳州月港,东南沿海一线,大凡与民间贸易有关的家族如临大敌。
对朱纨而言,为朝廷荡平东南沿海寇患,保护皇朝统治根本,是封疆大吏的职责表现所在。他和他的麾下戚继光、俞大猷由此名垂史册。对中国东南沿海世代以海为田的闽浙商人而言,朱纨的行动无疑是在断他们生存的依靠。
朱纨的到来终于使闽浙商民和皇家秩序由来已久的矛盾走向焦点。
那些从事海洋贸易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如果他们曾经是敌手的话,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敌手。
这时,中国人和葡萄牙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缺乏合理有序的民间贸易引发的国际争端,使东南沿海财富积累的同时,危机四伏。
这个时候发生了三次中国军队与葡萄牙人的战争。一次地点在浙江的双屿,另外两次分别在漳州的浯屿和走马溪,这三次战斗直接改变闽浙海上贸易的格局和朱纨的命运。
浙江定海双屿港(即今横岛和佛渡岛):孤悬于海洋之中:离定海30公里,明初列为“国家驱逐弃地”,岛民内迁,荒芜一片。但其地势东西两山对峙,南北水口相通,外有小山如门障蔽,中间宽10公里,藏风聚气,是走私船的理想停泊地。
大约在嘉靖十九年(1540),由王直、李光头和一些漳州海商在这里招引“佛郎机”和倭人开展贸易。现代日本学者称双屿是“16世纪的上海”,东西方的财富、商品在这里集散,这个时期,这地方似乎更像脱离皇朝监管的自由贸易。
根据那个年代一个叫平托的葡萄牙人在《东洋纪事》一书中的记载,在1540·1541年间,葡萄牙人在双屿建造了一千多所房屋。有些房屋造得极奢华,花费达三四千达卡银币,在那里居住三千多人,其中葡萄牙人1)00人,另外一些是各国的基督教徒。他们在这里建立与日本的贸易往来,每年贸易额达300万两白银。
这个居留地有自己的“市政厅”,成员包括:1个查账人、1个死亡和孤儿监护人、1位市政厅雇员、4名起草合同契约的公证员、若干参议员和行政检查员,一些人成了警察和法庭审判员,比较值钱的职位是注册员,每个职位达3000达卡银币。市政厅的租金是一年6000达卡,另外配给两家医院和一家教堂每年达30000达卡银币的经费,以便可以在异国他J随时照料那些疲惫的身体和灵魂。这是葡萄牙在东方最繁华和富庶的据点。这些葡萄牙人似乎十分醉心于这块离家J万里之遥的居留地,他们把商栈设在这儿,武装商船进进出出,全然忘记还需要认真面对那个王朝以及它的不可理喻的傲慢态度。
当这些葡萄牙人兴高采烈地把财富堆积在这儿,无论是贸易来的,还是掠夺的,他们最大的疏忽是,忘记了这是别人的国家,主人至少在这个时候比他们自己的国家强大若干倍。
当地人和商人似乎有过一段互惠互利的日子。尽管葡萄牙人把这儿弄得太像自己的家园。但是,中国人的地位似乎更重要些。不管怎么说,矛盾还是激化了,这一年是1548年,朱纨到任后的第二年,一个叫佩雷拉的葡萄牙人贷款数千金币给一个中国人,限期到后,中国人无力偿还,这本是一件简单的经济纠纷,但是佩雷拉纠集了二十多个葡萄牙无赖,乘着夜色袭击距离双屿约1公里左右的一个村落,或许那个债务人的家就在那里,他们抢劫了10个农户,杀了10个人,掳走了农人的妻子,就像他们在非洲或者别的一些国家所犯下的罪行一样,并没有准备去承担什么后果。
这件事大大激起了民愤,也给了朱纨一个伸张正义的充分理由。
朱纨随即调发福建都指挥卢铿统督数百艘战船直捣双屿港。5小时之间,繁华之地变成一片焦土,一些年后,再度路过这儿的葡萄牙人大约将为之落泪。
这是一个典型的以众击寡的战例,毕竟中国人在自己的家里调动军队要比葡萄牙人方便得多。据说,此役朱纨动用水陆大军万,海寇商人巢穴悉数被毁,俘、斩、溺死者数百。朱纨报告皇帝说,单单烧毁的由海寇商人建的天妃宫就十几座。战后,朱纨亲自督令士兵以木石堵塞双屿港。
这个中国早期的“全球化”贸易窗口,在海禁和因为海禁而日益无序的海洋世界纷争中灰飞烟灭。自此葡萄牙商船转而在漳州浯屿一带活动。这是他们在中国的第二个居留地。
大约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葡萄牙人在漳州海商的接引下到达浯屿,开始从事贸易活动。
浯屿,即现漳州港尾浯屿岛,当年距漳州陆地岛尾3公里,是一座长2.25公里,宽0.48公里,面积1.08平方公里的小岛,浯屿首尾两门都可通船,浯屿澳在浯屿岛的西部港湾平稳周围水深是天然避风港。
明初,曾在浯屿设水寨·由漳州卫军守护,控漳泉门户,后移驻嘉禾屿(厦门)。浯屿海道四通,又与陆地和附近海岛隔开,地方偏僻,撤防后便疏于监管,成了漳泉海商的走私据点。葡萄牙人到来后,买通浯屿水寨官员,在这儿建起了港口和防御工事,使它成为横跨欧亚的商业帝国的一个重要据点。他们在这儿泊船、搭棚、交易、存栈、过冬,第二年再随季风回航。
大约通过本地海商的关系,浯屿水寨指挥丁桐默认了这种非法交易的存在,在他后来接受都察院审问时承认,驻军官员按照延续多年的通用惯例接了买。
比之于长途跋涉北上双屿去做交易,漳州海商似乎对这种做到家门口的生意更持欢迎态度,因为降低了商业成本与风险。最初大家也算相安无事,葡萄牙船上的香料、象牙、苏木甚至来自欧洲的番镜,开出价格颇合理。葡萄牙人通常也能通过从漳州商人那里弄到的瓷器、丝绸等获利,两边交易大体对等。另外,漳州人跟他们的习性也颇相似,一种本地土酿的淡米酒,有时让他们想起家乡的啤酒。
所以尽管法律严酷,并不妨碍本地人与他们交往和贸易,比如本地长屿一个叫林恭的,每遇到葡萄牙船员,就为他们前后接引,至少在形式上他们成为了朋友。还有大担一个叫姚光瑞的,为葡萄牙人做接济,至少起了牙商的作用。这样的人在大担,官府能掌握的就有百来个,都是一些在地面上有些能量的人物。
这段时间,葡萄牙人开始在浯屿建房子,那房子建得整齐、清雅,已经有市镇的规模,他们还用钱财交好地方官吏,据说有一个叫苏舍的,甚至还被推为所谓的“漳州总督”。
总之,一切进行得颇为顺利。但是,这一次,他们又犯了上一年在双屿的毛病。
一个亚美尼亚人在漳州呆了六七个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死了,身边没什么可靠的人·这对那些在外面漂泊的人不算稀奇。苏舍便将他的遗产査封起来代为保管,大约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归还给他的家人·假如他还有家人的话。这本来就是一件颇为令人称道的行为,问题是,他得知有两个中国商人欠了这个死者的贷款还没还,大约有3000两白银,看起来也无力归还,于是,他尝试进一步行使了“总督”职权,把那两个人拘押起来,和他们一起被扣压的还有他们的商品。
这好像是一场国际经济纠纷,还涉及涉外法权问题,事情开始复杂起来。
地方政府随即下令停止一切和葡萄牙人交易活动,违者处以极刑。按照大明律,本来就应该这样。只是巨大的利润让大家把这么严酷的刑律都遗忘了。
葡萄牙人粮食来源被切断,处境变得不妙起来,于是他们开始袭击村落。这是他们擅长的,也不需要什么道德底线,所以,骚乱爆发了。
接下来,就是朱纨的政府军和葡萄牙人的又一次战斗。
平托记载:在漳州港口,120艘中国战船,围住港内葡萄牙船,然后纵火焚烧,13艘葡萄牙船全数被毁,五百多个葡萄牙人,活下来的大约30人。
这场战斗侥幸逃脱的三十来个葡萄牙人,据说一口气跑到澳门西30公里处的浪白澳才登陆。这场战斗发生在1549年,也就是嘉靖二十八年,和双屿之战一样的起因,同样是以众击寡,结果也一样没有悬念。
当地关于这场战斗的记载颇为简单,万历《漳州府志》卷三十《海澄县·杂志·兵乱》载:“有佛郎机船载货泊于浯屿,月港恶少群往接济,后被军门朱纨获接济之人,戮之,夷船方去。”
这个简单的事件记载背后的沉重需要等待数百年后,人们才从那场被遗忘的战争中体会出来。
平托所说的漳州港,对于远道而来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个大的地理名词,无论这场战斗是发生在漳州月港,或者传说中的浯屿,都不重要了,因为随之而来的另一场战斗,使葡萄牙在漳州的活动,基本上宣告结束。
这场战斗就是发生在漳州诏安的走马溪之战。
现在,走马溪一片平静,看起来不过是入海的一条溪流。
但是,在明朝,按俞大猷的描述,这地方“两山如门,四时风不为患,去县及各水寨颇远,接济者,旦夕往来,无所忌避,天与猾贼一逋蔽所也,诸番自彭亨而上者,可数十日程,水米倶竭,必泊此储备,而后敢去。日本自宁波而下者之之,水防追捕不得久住,全然就是一个天然的走私港。
一些葡萄牙船于1549年的2月21日泊于此处。被都指挥卢镗、福建海道柯乔的军队团团围住,两艘葡萄牙船、一艘哨船和四艘马来船被击沉,政府军活捉了葡萄牙人、黑人及海寇商人李光头等112名,擒斩239名。
朱纨的战争,使闽浙沿海短时间内呈现出难得的宁静,但是这似乎仅仅是一种假象,海面下的风暴很快就翻卷上来。
当朱纨和他们的将士们还在为大捷欢欣鼓舞的时候,在朝廷,一场由中国军队创造的胜利被迅速描绘成主事者滥杀无辜的闹剧。这场战斗的最高统帅朱纨和前线指挥官卢镗、柯乔被免职待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