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日本人有足够的理由喜欢陶晶孙,他是一位真正的亲日者、知日家,并且能以日本人喜欢的、能够接受的方式“亲日”。这一切,源于他善良的本性与文化性格的日本化,唯其如此,陶晶孙才能站在日本人的角度,设身处地替日本的前途考虑。不像郭沫若、郁达夫,即使对日本再了解,也总归隔一层;不像周作人,即使再迷恋日本文化,也不出中国士人的文化立场。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陶晶孙与爱妻佐藤操的爱——那场超越了种族国界,经受了险恶的战火考验的爱,这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件难得的“杰作”,为陶晶孙笔下的“东瀛女儿国”平添一个最有力的注脚。比起郭沫若未能经受非常时期的考验,一味推诿于日本军国主义的“迫害”,遗弃患难之妻安娜,另筑新巢,陶晶孙坚贞不渝的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参见泽地久枝《一海相隔血链相系》,《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陶晶孙的晚期日语写作在日本文化界的影响。一九五〇年五月,饱受离乱的陶晶孙从台湾流亡到日本,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开始了日语随笔的写作。在《落第秀才——日本》一文中,陶晶孙这样写道:“如果不回避的话,日本和德国,因一度强暴之故,就被老师看作是落第的秀才,跟在卑微的殖民地人民后面一起干。说是要再次努力前进,要‘再次优越’,并把其他学生挤掉,加以蔑视,老师对此要责备。而且老师从一开始就并不允许日本再次成为强国。”在绝笔《为了中日友好》一文里,他这样写道:“倒向西欧文化的结果就是十一年前开始的对珍珠港的袭击,好容易进入伙伴后又被列强打倒。而如今奇怪的是,过去我国想当太监的人,自己的某处被割,被邻居唾弃,却还要学礼仪,准备贿赂,好像要出去做官了。
没有吃过苦头,再次偎靠列强的心意却显示出来。这样就把人民大众置于鲁迅所谓的尚未实现奴隶志愿的境地。”据说这一段话在追悼会告别仪式上由牧师(陶晶孙名义上是基督徒)读出的时候,全场每个人就像受了日本芥末的强烈刺激而为之鼻塞,其震撼力可想而知。对于刚从战争灾祸摆脱出来的日本人,这些话犹如当头棒喝。写下这些文章不久,陶晶孙就因晚期肝癌逝世,年仅五十五岁。这些文章后来结集出版,书名《给日本的遗书》,在日本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反响。竹内好在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朝日新闻》上发表书评,其中这样写道:“陶晶孙是才华横溢的人,十分多艺。音乐和美术的造诣很深。他的日本语文章很简练,有诗人般的细腻,感觉敏锐。看起来跟一般人一样,却极有个性地熟悉日本语的特质。他的怀念日本明治革新和慨Ⅱ义当今世界的预言性文章的独特风格,着实打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此人音容宛在,我们痛失此人之失。”(《对明治日本的怀念》)仓石武四郎在《图书新闻》上撰文称:“如果书籍也可以像酒那样分等级的话,那么陶晶孙的《给日本的遗书》可以说是特级书了。这是专门为那些会舔尽小杯底中最后一滴的善于品酒的人写的。”(《出自爱心的言词》)那么,日本的知识界为什么对陶晶孙的批评如此心悦诚服?还是听听伊藤虎丸的解释吧:“陶氏对日本的批评虽然是尖锐和严厉的,但这种批评扎根于陶氏的丰实教养和温良的人品,其中蕴含了对日本文化的深刻理解与爱意,在这方面,与他的美丽的日本语一起,陶氏对日本的批评,使在五十年代有良心的日本知识分子在焚毁的废墟中,在对侵略战争反省的基础上树立起建设新日本的决心,有了超越党派和专业的广泛的共识和影响。”
陶晶孙在中国文坛的寂寞状态,并没有因为摘掉“汉奸”帽子而有所改变。
一九九八年陶晶孙诞辰一百周年,有关人士出于对这位中国新文学元老的缅怀之情,编出一本纪念文集,结果只有薄薄一本,其中将近一半篇幅由日本友人及陶晶孙的亲属提供,却几乎看不到国内重要评论家、专家学者的文字。这再次证明了前述的观点。陶晶孙的不被中国文坛接受,实在有它自身的原因。然而,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的角度看,陶晶孙的作品自有它的价值,因此有必要对它作一种导读。读懂陶晶孙的小说,窃以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懂日语;第二、了解日本生活;第三、艺术感觉比较敏锐。笔者凑巧具备这些条件,举贤不避亲,且来对陶晶孙的小说作一个“翻译”一陶晶孙的留日小说既不开阔,也不深邃,却有一种秀气和雅致,宛如东瀛的盆栽。它由一位名叫晶孙(或无量)的中国留学生与众多的日本女子构成。在这个世界中,日本的男性几乎是缺席的,而这位中国学子,性情柔弱善感,多才多艺,有明显的女性化倾向,与东瀛女子相处,浑然一体。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爱的乐同,日本男子的不在场,意味着情场上不存在竞争对手,中国学子可以随心所欲,独享众花。
事实上,除了极个别场合的一点失意,这位中国学子始终是东瀛情场上的宠儿,凭着杰出的艺术才能和乖巧的性格,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日本上流社会,颇得日本的太太、小姐的青睐和女学生的爱慕,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知音,几乎成了这个东瀛女儿国里的“贾宝玉”。
音乐,是晶孙进入日本上流社会的重要媒介,也是他获取东瀛女子芳心的利器,正如《暑假》里描写的那样,凭着一手钢琴绝活,“他成了两位丽人的珠玉”。小说写中国学子被一位名叫爱丽的女学生暗恋,暑期来临时受到她的邀请,到逗子海滨她的亲戚——一位日本海军军医的家中度暑假。女主人是一位年轻娇美、迷恋音乐的夫人,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住在一栋临海的豪宅里,丈夫由于工作的原因经常出门在外。中国学子在那里,受到两位丽人无微不至的关照,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小说里这样写道——夫人常常要送她的媚视向他,夫人听他的音乐,凝听自己不甚会弹的自己的钢琴里,会发那种音乐;她被他眩惑了,她只会赞叹了。她看着他的手指的一个微动也要赞美了。不过她在年轻处女爱丽的面前又不能呈什么动作。
他呢,他连他应该把什么样的好意给两人,都不能想了,他没有思考的工夫了。夫人也很趁心他了,夫人的有力的魅力里,他自然要被拉了进去,而他对爱丽又是——所以他成了极淡泊的宾客,他替夫人弹许多他所记得的钢琴曲,又会教法国话给A-夫人的男儿——又会同爱丽作无言的散步。
他成了这两个女性的珠玉,没有不安也没有不和,他竟住到了八月底。
这个爱的极乐园,与郁达夫笔下“弱国子民”的“性苦闷”是多么的遥远,与郭沫若笔下充满悲情的中日跨国恋亦大相径庭。当然,这并不是说陶晶孙的主人公没有一点“弱国子民”的烦恼,相反,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他有些寄心在爱丽,不过他很晓得,他是中国人,他恋爱了而破灭是不愿,有许多中国人也走进过日本的上流人家受他们的优待,只是大都也不过是他们一时弄弄中国人,试试优待,试试日中亲善罢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中国学子尽情地享受这种优待,正如小说中写下的那样:“而今他仿佛中世的游历者,在这儿得她们真心的优待,是很快活的事体。”在陶晶孙的小说中,“我是中国人”这句话频频出现,经常是在与日本女子交往的紧要关头,中国学子主动亮出这个身份——当然没有《沉沦》的主人公那种“站在断头台”的恐惧,结果也不是那么可怕。在《音乐会小曲·春》里,那位像姐姐一样呵护他的女友,十分认真地邀请他到家度周末,听到他说“我是中国人”时,马上打断他说:“我也晓得,但这有什么妨碍,如有妨碍,我们早已不能天天见面。”
有时候,反倒是中国学子太小家子气,低估了日本女子的思想境界。《菜花的女子》
里这样写道,那位思想激进的银行家女儿,听说他是中国人以后,不仅不小看他,反而更喜欢他,与他成了情人,中国学子后来知道她是一个革命者,觉得“自己毕竟是不及她”。而在有些场合,“中国人”的身份反而成为维持尊严、自我保护的屏障。《两姑娘》里这样写道:在银座散步解闷时,中国学子遇到一位不相识的日本女郎亲热地追自己,出于戒备心,中国学子主动亮出身份:“先要跟你讲好,我是中国人。”谁知那位女郎竟是中学时代暗恋过他的情人。
这种相当另类的“弱国子民”爱情故事,某种程度上可以修正郁达夫的“弱国子民性苦闷”的刚性逻辑。公平地看,“弱国子民”的身份确实给海外中国学子带来了不幸,造成他们性的苦闷、爱的匮乏,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就像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范围一样,“弱国子民”也不例外:“弱国子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甚至相当程度上左右爱的活动,却无法百分之百地决定它。爱亦有不关它物、非己莫属的性质,最后都要落实在男女之间最微妙的生命情感交流上,一切还得取决于“缘分”。换句话说,即使不是“弱国子民”,也会性苦闷,也会失恋,也会打光棍。除却其他因素,最终决定“爱”的,是一种爱的能力,爱的艺术。因此,过分强调“弱国子民”
的因素,有可能遮蔽问题的另一面,而整天把“弱国子民”挂在嘴上的,很可能是个性无能、爱乏术之辈,或者就是一个性放纵者——因为他必须为自己找个借口,否则心理无法平稳。
正是在这一点上,陶晶孙与郁达夫拉开了距离,这直接影响到两位作家对东瀛女子的眼光和描写。郁达夫笔下的东瀛女子,外在的描写比较多,或者是“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门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或者是“小小的身材,长圆的脸儿,一头丛多的黑色的头发,坠在她的娇门的额上。一双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相比之下,陶晶孙的描写含蓄得多,东瀛女子的独特魅力,通过陶晶孙那空灵的笔墨,梦幻般地传达出来。她们温柔、善良、妩媚,情义十足,既给中国学子心灵的抚慰,也给他肉体的快乐,正如小说《温泉》中描写的那样,中国学子与日本女友在温泉相逢,彻夜狂欢,陶醉在“成熟的处女发散的氛围气里”——顿时电灯也熄了,房中被紫外线罩着,两人在跳舞,像青玉和白玉的跳舞。
温泉在早晨六点钟的亮光中滚滚地流。
——这是六点钟啊。
——六点钟的温泉!
——水的融感真可爱!
——吸水的嘴唇的触感也一样。
——水也不在颤动了。
作者调动了全部的艺术感觉,视、听、味、触,还有时间浑然一体,写尽爱的狂欢,生命的欢喜,这是中国现代留日文学中极为罕见的。
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个东瀛女儿国里,偶尔出现的中国女子,几乎都是负面的陪衬,她们自私、粗俗、霸悍,毫无女性魅力。《两姑娘》在这方面堪称代表,小说一开始,作者就借晶孙之口对中国女人作了一番刻薄的攻击,性情温和的陶晶孙很少这样——他是江南人,他十五岁时候留学日本,也回家去过好几次,只是他对江南一个一个的女人,除了他母亲——妹妹他是没有的——都很慊恶。一归省到江南去,无论哪一根他的末梢的神经,都要感觉许多丑;那好像用漆去漆了的头发,那没有足根的鞋子,那一半从那短衫下露出的很大的臀部——中国的女人他真看也不愿看了。
江南本是中国女子精华所在,自古美人出江南,身为江南出生的中国学子陶晶孙竞不惜予以全盘否定,实有伤国人之心,这意味着陶晶孙的文化立场已经发生偏移,其日本式的偏见是一望而知的,好比口味清淡的日本人吃不惯味重油大的中国菜就厌恶它一样,作者那双看惯了日本女子的眼睛,似乎再也看不惯中国女人。
小说笔墨一荡,写到一位浙江姑娘,这一次是一位新时代的女性:“她穿着一双高足跟的靴子,她穿一身连臀部都包好的长衣,所以他对她的感情也就不同。”看到这里,人们或许以为作者要换一种眼光,正面写一写中国女子,结果不是这样。
那位浙江姑娘虽是一身新包装,却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女强人,任性、专横、自私,连最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未婚夫(即那位中国学子)从老远的地方赶到东京来探望她,她却连去火车站接一接都不肯,只管在家里睡懒觉,把他一个人晾在客栈里。如此冷漠寡情,正好为日本纯情女子施展爱术提供了空间。就在中国学子独自一人在银座街头闷闷不乐地游荡时,不可思议的邂逅发生了,仿佛是上帝的有意安排。面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年时代的情人,中国学子一时记忆恍惚,而日本女子却是情义不减当年,热情地把他邀到自己的豪宅,殷勤照料,还特地为他借来了钢琴。最令人惊异的是,就在中国学子酣然入睡时,她替他给他未婚妻——那位中国女强人发了电报,把她请到自己的住处,然后主动回避,让他们相会,等中国女人离开后,她又回来继续照料他,甚至向他表示:即使他同中国女人结婚,她也愿意永远伴随他。两相比较,不能不叫人惊讶:
同为女人,差异竟会如此之大!
同样的褒贬,在《女朋友》中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演绎,小说写无量被一个生活放纵,道德败坏,不讲游戏规则的中国女子诱惑,伤害了自己的日本女友K,整篇小说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忏悔气氛中。有趣的是,作者特地点明,中国学子之所以被诱惑,是因为这个中国姑娘外表的日本化,颇有几分大意失荆州的味道:“女性的夸张把她的声音给他听,又把日本人特有的害羞拒他的钢琴要求,这动作很趁他的心。”这段东洋味十足的文字,轻描淡写点出了日本女子特有的神态,作者受东瀛女子熏陶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在性格霸悍的中国女子面前,晶孙总是显得被动,狼狈不堪,完全失去驾驭能力。在《短篇三章·绝壁》里,回国游春的留日学子被一位“不顾别人的存在”、只知自己一个人“快活”的中国女士牵引着,来到悬崖顶上,最后和她一起,从悬崖绝顶上疯狂地滚向大海。这是一篇象征死亡的小说,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留日学子扮演的,始终是受裹挟的、受诱惑的角色,而这位中国女士,则有明显的恶魔的特征,是一个莎乐美式的人物,她这样向留日学子施展“法术”:“好风啊,从这儿看东方,大概到日本去的船也可以望见了,那儿听说的恋爱着你的夫人也在——你如回去,她必定要叫她的丈夫出外边去,然后来接你——啊,风,啊,像你一般细长的人立在绝壁旁是很危险的,假如你一个人被风吹着落下去到那海里,有什么办法呢?——假如是我,我决不肯一个人从绝壁落下去的——”其恶毒刻薄,恬不知耻,令人悚然。